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5/06/30 10:08:44瀏覽225|回應1|推薦4 | |
自從提筆寫作之後,我的記憶力變好了,舉凡氣息、口味、畫面、語句、思念的酸澀,我大都能記得清楚。但是在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笑鬧、正在哭泣以前呢?當我一無所知的時候?當我對這個世界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時候?當我正牙牙學語、手足並用,天地只在枕頭與棉被之間的時候?屬於我幼時的那段記憶是一片空白。 因為考上台北的大學,我必須離鄉背井,負笈遠遊,偶爾才能回家一趟。在某一次回家的時候,二姊突然心血來潮地拿出我們以前的照片和朋友分享,結果一屋子人的目光,全被那一張張依舊清晰的過去所吸引。媽開始說起從前的趣事和辛勞,我則無意間翻到許多張照片,照片裡是大姊抱著二姊和我玩耍的樣子,而大姊的面容,多是面無表情的。想當然爾,她擔負著媽媽所交付「長姊如母」的責任,一出生就已註定必須照顧兩個弟妹,面對著單親生活最初的艱困和磨難,本該亭亭玉立的女孩,就這麼被我們給壓矮了身子。 把思緒從照片拉回現實,一個小小家庭的偶然懷舊,卻明顯少了一個人的聲音,少了一個人的記憶。我記憶中的空白,那一塊珍貴的拼圖,無可辯駁地永遠握在大姊的手裡。 大姊是我初到台北時,為我建構新生活的推手。在一間狹長的獨棟房子裡,從公車站牌的位置到最近的麵包店,買下的第一張悠遊卡和溫暖的羽絨被,從交通、氣候到整個台北的性格,她一步步教會我在異鄉的生活之道。她是第一批移民,無所憑依的來到此地,雖然她的初衷是叛逆的,卻造福了我這個傻傻的弟弟,靜定了在遠方擔憂的心思。她也是個頗有潔癖的人,也許是遺傳到了媽的習性吧,和她住在一起的日子裡,除了飲食豐繕、窗明几淨之外,每件事情都是井然有序的,鑰匙、剪刀、衣服、吉他、書本,每一樣東西都被她收的整齊服貼又隨手可得。什麼是生活美好的樣子?我在她的引領下慢慢懂得。夜裡,在彼此下班下課之後,我們總會一起出去走走,買點零食點心,然後慢慢踱回那間小小的房子,攤開組合式的小桌,坐在電視機前面,一邊看著無關緊要的節目,一邊聊著許多天下來累積的喜怒,她數落她刻薄的老闆,我聊我組團寫歌的瓶頸。等到她的男友下班或是休假的時候,就一起去網咖打發時間,或是夜唱到天亮,再不租上一台小房車,物色台北潛藏的景致,生活過的簡單而平靜。 三個人就這樣的相處著,大姊、她的男友和我。 後來的日子裡,大姊的男友變得越來越晚回家了,詢問的時候,卻總是被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語唐塞過去。一開始的她選擇相信,然而後來情況卻越發嚴重,有時候一個星期回來不到幾天,而大姊也開始在一些旁人所容易忽略的小地方上,察覺到了些許異樣,開始懷疑起來。終於在某一天早上,我剛上完第一堂課,大姊便打電話給我,接起來的時候,只聽見不斷的啜泣聲,而後是不成字句地、緩慢地敘說起男友的背叛。那時候的她,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的,在她早已哭紅的雙眼裡,原本小小的房子,該是如何空洞的讓人害怕。 媽的婚姻在今天看來是失敗了,也因此二姊變得和媽一樣,對男人充滿了不信任,對愛情缺乏安全感,但是大姊卻恰恰相反地渴望愛情,似乎得有一個厚實的手掌牽著,她才能得到家人所無法給予的安全感,或是歸屬感。在家人的面前,她從不諱言愛情在她心中所佔據的地位,然而這樣的決絕,這樣的專一,我們卻不曾真正看見她擁有幸福,只有看著她一次次的陷入愛戀,又一次次的心碎。媽媽從原本的責罵演變至今,只剩下別無所求的祝福,而在二姊和我的眼中,除了不捨,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在愛情的世界裡,她永遠是輸家。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可以比她更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人,然而執著得無怨無悔,卻常常只換來對方的厭倦與逃離。看著她所承受的傷害,我不禁懷疑,或許孤芳自賞、在沒人發現的時候靜靜凋零,也是一種幸運。 當我盡所能地趕回家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平靜許多,桌上略為雜亂,床被也佈滿皺褶。現在的她需要休息一會兒,我則是安靜的,試著讓眼前的一切回復原樣。當夜晚無聲降臨,寧靜的巷子區隔成一個個寧靜的房間,我待在自己的角落裡,忍受著這個不一樣的夜晚。偶然走出了房間,門口正對著狹長的樓梯,黃色的壁燈,微光下投射出長長的陰影,一直延伸到濃稠的黑暗盡頭,交集在小小的一點上,那是大姊。就這樣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一樓的樓梯口,凝視著鐵門外的夜色,交錯的鐵窗切割著月光。早已熟悉開門時轉動鑰匙的聲響,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而無聲的影子,隨著時間的流轉漸漸拉長變得纖細。失去了聲音的房子裡,她的呢喃異常清晰:為什麼不回來了? 來到台北和他們同住了半年之後,我便搬到了學校宿舍,在搬走之前,我陪著她四處尋找新的落腳處,但是這一次,她只需要一個人的空間就足夠了。騎著她的二手腳踏車,載著她穿過一個又一個小且深的巷子,她愉快的和我比較著這一間套房的採光和另一間套房的格局,房東的優劣以及電度的高低,當最後在一間寬敞明亮、價格公道而且附有監視器的套房裡付訂金時,我的心裡,其實是比她還高興的。 在這之後,我不時會在課餘閒暇的時候去找她,和她吃頓飯,聊聊最近發生的事情,就像以前一樣。她依然細心的照顧我這個粗線條的弟弟,知道我一個人生活,可能吃的比較隨便一點,於是每次回到宿舍,我的背包和手裡總是裝提了滿滿的食物,就像以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坐在公車上,向她揮手說再見,然後被公車加速帶離,無法再瞥一眼被遠遠拋在後頭的,她黑暗中寂寥的身影。 我想,「再見」是我們姊弟最常說的語詞,再擴大一些,是我們全家人最常說的語詞,無論是在台北的公車牌,還是台中的火車站。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倆站在公車站牌的旁邊,公車進站的剎那,我真的有股想逃離的衝動──那是不願意見到她送我上車、或我送她上車之後,看見她轉身時所隱現的落寞。 每一次看到她的面容,聽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可以強烈感受到那背後的哀傷。那種故作堅強的樣子,是我所熟悉不過的,但是我不願意說破,我知道那是她不願意讓別人難過,所戴上的討喜的面具。她坦然的說著現在兩人早已變調的感情和扭曲的相處方式,我想或許是因為,她不想讓別人有所顧忌話題的敏感標準難以拿捏,才一再的自我解嘲吧。她珍惜的是別人,傷害的是自己,我不止一次告訴她,要多愛自己一點,她也不止一次回應我,用那無可救藥的樂觀與堅強說著:「我知道,但我就是沒有辦法……」我想她其實也是一個自私的人,因為她全然不顧為她傷心難過的家人。 某天晚上,當我還在為系上的活動而排練的時候,她打了通電話給我,說她決定搬回台中,開始新的生活,從今以後,會努力把家人放在第一位,而且也該是讓自己好好沉澱一下心情的時候了。在電話裡,我試圖表現出最強烈的喜悅來支持她的決定,我想她必定也感受到了。後來,二姊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大姊已經安定下來了,當時的我心中滿是喜悅,我想像著我們的未來,將不再是永和也不會是基隆,只有台中那一個淳樸簡單的地方,一間小小的公寓裡,住的是和我從小一起相依為命的三個女人:媽、二姊和大姊。那將是我最終的歸宿,我的記憶、我的生命,因為擁有這三個人而圓滿富足。 然而,在我回到台中以後,卻從他人的口中得知:大姊在留下一張紙條之後,又不知去向。 對於這樣的結果,我竟然只用了幾個簡短的問句,便把這件事情帶過,正如我情緒的短暫起伏一般,後來我才知道,這叫做司空見慣。的確,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對待我們。媽媽的反應是更不用說了,大姊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在國中的時候,她已經比我們更早接受這個事實,更早釋懷了。後來的我們,不只是在親戚朋友面前不曾提及大姊這個人了,就連自己最親近的家人,也只是以「她最近有跟你聯絡嗎?」、「沒有。」便跳到下一個話題,這竟是如此的流暢且自然。 曾經那樣真實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親人,似乎就這樣成了陌生人,或者更貼切的說,她已經不存在了。當她的名字漸漸失去意義的時候。我似乎能夠體諒在翻閱著過去的一張張照片時,媽和二姊沒有一字一句提到她的理由,因為留存著時光的照片,或許提醒了我們她的存在,但現實世界裡的她,並不比手中的照片要真實到哪裡去,而我們記憶裡的那份真實感,也漸漸變成了似有若無的過去。 當我獨自在深夜裡點一盞燈,爬著稿紙的時候,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遲遲不願把紀念她的字句聯綴成篇──那是因為我害怕,在春節的前夕回憶起她的堅強與美好,那代表著我勢必會在無人的宿舍裡痛哭失聲。 我一直無法諒解她如何能夠拋下這一切,一個人再度回到那深不可測的寂靜黑夜中?選擇依靠那男人飄忽的肩膀,卻捨棄了家人永恆的港灣?我完全明白她所擁有的堅強是什麼樣子,但那樣的堅強同時也鋒利地切斷了她和家人之間的最後牽絆,這一次割裂的是否是我們的底線?我不願再多想了。 我只知道,我幼時的記憶將不再連貫,記憶的空白,再也沒有當事人來幫我填滿。來到台北至今所擁有的些微成就,也再沒有人能接受我最想致上的謝意。一個人就這麼消失了,連記憶的拼圖也一併抽走。失去她的我們,在彼此的扶持下,即將邁入新的一年;失去了我們的她,又是否會想到我們,當她看見陌生的姊弟正牽著手玩耍的時候?或是年輕的媽媽牽著女兒的手,一邊告訴著她,這個世界有多麼美好的時候?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曾經的美好,和她仰著頭對我笑得自信的樣子。遺忘,只是我們用來減輕疼痛的方式;擁抱,則是我最想送給她的禮物。 也許有一天,當她終於踏著堅毅而優雅的步伐,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定會對她說:「秀玲,媽前些日子喝醉哭鬧的時候,一直要我發誓,發誓如果有一天還能碰到妳,一定要跟妳說,妳永遠是她最愛的女兒。」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