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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
2015/06/20 20:56:32瀏覽278|回應2|推薦6

          我的家庭有一個很特別的習慣,叫作丟東西。每一次搬家的時候,母親總會說:「重要的東西打包起來就好,其他的通通丟掉。」為什麼?「因為搬家公司很貴,新家的空間很小。」母親幾乎是用咆哮的口氣對我說,而那一年我才十一歲。

    長大以後,聽我死有餘辜的父親說起(這是母親的說法),原來我丟掉的變形金剛、哥吉拉VCD還有迪士尼全套的卡通都還只是小Case而已,早在我還沒出生以前,母親就曾經把幾百頭的豬和新蓋好的豬圈都給丟著,就這樣一個人跑掉了。而以為砸大錢幫忙自己的岳父、岳母就可以讓母親擁有一個幸福家庭的父親來找人的時候,岳母卻只是傻愣愣地杵在那裡,父親問她:「阿琴勒?」

    「不知恙……又跑去兜位啊。」阿嬤戇戇地說。

    父親多年以後總是不免抱怨起當年,說如果母親不要跑掉的話,我們早就是有錢人了,那些豬如果養肥賣出去的話,可以值幾百萬吶!但是這一點我實在無能為力,因為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就已經在到處搬家了,而每一次也都像母親當年那樣,總是必須丟掉一些什麼。照母親的說法,那是為了迎接更美好未來的代價。

    搬家,是為了追求更美好的未來?但是為什麼我們三個小孩陪著母親搬過了那麼多地方、丟掉了那麼多東西以後,卻始終沒有換來所謂更美好的未來呢?反而是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我們給丟掉的玩具、餐具、書本、衣服甚至是畢業紀念冊,卻都在未來的歲月裡,一次又一次提醒著我們過去的時光有多麼地美好。而我卻把它們給丟掉了,用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裝起來,垃圾就丟進子母車裡,會有車子把它們載去火化;回收就拿到樓下的社區中庭放著,會有婆婆媽媽大人小孩或是拾荒老人來把它們一點一點地肢解殆盡。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身輕盈地坐上卡車前往新家了。

    每一次因為丟得越多而感到搬家這件事越發輕鬆的我,卻也總是在新的生活開始之後,才發現自己過去慣用的東西全都進了垃圾車和別人的家,這讓我不禁感受到另一種更為強烈的失落感,尤其是當這樣的失落感無法透過喜新厭舊的更迭過程而掩蓋的時候。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還具備遺忘的能力,只要那段美好的回憶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一併消滅,那麼那些被丟掉的東西就能保證不會再次被我喚醒,在那牽扯不清又徘徊不去的夢裡。

    可嘆的是這個世界總是喜歡復古和懷舊,特別是當那些老玩意兒還殘留著些許商業價值的時候,那就是我人生中又一次不為人知的悲劇了。比方說最近重拍的《哥吉拉》好了,當我因為無法自拔的鄉愁而買票走進電影院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踏進了永難復返的陷阱,當被消滅的記憶又隨著那一聲經典的吼叫而被喚醒,十年前我所收集的幾乎全套的《哥吉拉》系列VCD就放在黑色的電視櫃裡還有一道透明玻璃將它們安全地陳列在裡面的記憶也跟著回來了,但是今天的我卻連那組電視櫃是在哪一個家被丟掉的我都想不起來了,更遑論是我的哥吉拉、魔斯拉、安哥拉和基多拉了。

    真是該死的哥吉拉。

    但是最讓我難過的不是哥吉拉或是變形金剛,而是我的畢業紀念冊。我從國小、國中、高中一直搜集到大學畢業才剛拿到的那本簇新的、厚厚一疊的畢業紀念冊們,也在母親年過五十卻仍然懷抱著搬家的美好憧憬的那一段時期,被我在盛怒之下全部打包回收了,一斤十塊錢,還附帶滿滿的同學簽名留言和師長題辭以及未來尋找彼此時可以使用的通訊錄,全都和過期的報紙放在一起,等待那首〈給愛麗絲〉的旋律在巷口悠悠地響起,我的自立門戶行動就可以輕鬆許多了。畢竟,一間三坪大的雅房能放得了多少東西呢?但是我也不得不說,那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次打包經驗,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跟母親談判直到決裂,再用三天的時間幫自己找到一間合適的便宜雅房,最後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把自己房間裡面所有的東西全都打包、裝箱(我不想再用黑色垃圾袋來裝我的東西了),然後靜靜地等待早晨的到來,會有搬家公司的人來解救我當下的困窘。後來的我不得不佩服二姊的先見之明,她竟然能把自己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就這麼送給一位沒有拿到畢冊的同學,理由是:「反正我也不會留著。」

    要說是報復的快感嗎?或許是吧。在我還小的時候,照例每年會來一次的打包活動又開始了,只是那一次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那時候母親照樣是帶著怒氣在打包,一邊收拾一邊抱怨我們的動作太慢而東西又太多。這時候所有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但是我沒有想到二姊竟然會如此乾脆又面無表情地將一大疊裡面有我們全家從還沒出生到出生從還沒滿月到蹣跚學步的所有照片,幾乎可以這麼說:如果把那些相簿丟掉的話,那我們三個小孩的那段成長歲月也將一併被丟棄了,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肥得像隻豬而二姊窈窕得像個小公主而大姊則必須冒昧的說──像個小男生似的。

    但是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麼嗎?是當二姊把相簿全都丟進黑色垃圾袋的那一刻,只有母親一個人注意到並且急急忙忙地衝過去把它們搶救出來,還結結巴巴地唸說:「這些怎麼可以丟掉勒?這是你們以前的相片欸!」可是沒有一個小孩理會她的抱怨,一如我們幾乎不曾一家四口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們過去的相片,因為我們不願再回想起哪怕只有一丁點卻痛苦又無可奈何的過去。

    我還以為,這個惡性循環會有它終止的一天,它會倒轉回去,開始一點一滴地拾回我們曾經丟掉的寶貝。這個扭轉的關鍵我覺得並不難,而且我也確實付諸實踐了。

    退伍以後的我租了一間兩房一廳,把母親接過來同住,再把離散在各地的家人一個一個地找回來,我相信只要人回來了,那麼我們就算已經丟棄了相簿、傢俱、書桌和雙層木床之類充滿回憶的物件,我們還是可以藉助彼此擁有的片段回憶,拼湊出那段黯淡卻唯一的歲月。只要在某一天某一個適當的場合的某一個人突然在那上帝親吻的時刻拋出了那第一個話題:「你還記得弟弟以前胖到要打針還找不到血管嗎?」我們或許就可以共同召喚出彼此記憶中的那一塊塊拼圖,大姊會說:「我那個時候還不小心把尿布給丟進馬桶裡。」二姊會說:「我那時候都會跟弟打架,還抓他的頭去撞牆。」母親則會說:「唉呀,想到你們以前小的時候真的好可愛喔!」……

    值得驕傲的是,我真的曾經支撐起一個簡陋的家,也和失散的家人們約好每個月至少回家一趟看媽媽;但是遺憾又可悲的是,那個上帝親吻的時刻從來沒有發生過。也許只有從我筆下或別人筆下的小說裡才能憑空杜撰一個情節出來,讓所有的角色都服從小說家的意志,乖乖地聚在一起有說有笑還不可以冷場,然後說起那段美好的家族史詩從阿公阿嬤開始說起。

    說個屁。

    我們家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休閒活動是去KTV唱歌,以前唱〈傷心酒店〉現在唱〈痴心絕對〉。但是我到今天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們的家庭日總是選擇去唱歌而不是聚餐,因為那正如同生疏的朋友們總是先約看電影一樣,當所有人的發言權都被眼前的大銀幕給合法剝奪,當每一個人都輪流拿著麥克風而歌與歌之間播放的空檔只有短短的五秒鐘,誰還會好好地對話呢?又有誰會想要在唱〈叫我姐姐〉的時候探討過去的遺憾跟今天和解的可能呢?所有人都只是在努力假裝失憶而已,不管過去的傷口是否已經撫平,今天每一位家人又到底過得好不好?大家都不想去說破,只想在這稀罕的家庭時光裡,勉強裝出我們是個幸福家庭的模樣。我們的過去有再多的不堪,也都已經跟著那些遺物一起被丟棄、遺忘了,所以,絕對絕對絕對不能有任何一個人輕易地提起任何一件往事,否則當下搭建得搖搖欲墜的空中樓閣一定會瞬間崩潰。

    當假象終究幻滅之後,我在現實生活中勉強支撐的幸福家庭也跟著崩毀了,同樣只維持一年,又到了該打包的時候。母親的動作依然比我快,她提前一天請搬家公司的人把她的黑色垃圾袋們全都搬往另一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地方,但是她沒有搬乾淨,以致於身為租賃契約的乙方代表的我必須留下來替她清理掉最後的遺物:一張矮凳和一方摺疊桌是她當初要我買給她的,八成新,所以我決定拿到樓下去回收;一箱老舊的食譜,她當初說要把裡面的菜都學起來,以後一道一道地煮給我吃,但是我自己是用不著的,所以一樣搬到樓下去回收;還有整個廚房裡的沙拉油、醬油、黑醋、五味粉甚至連小瓦斯爐都還留在原地,我同樣用不著,所以全部被我給掃進黑色垃圾袋裡,它們現在是垃圾沒錯了。

    最後,當我以為這間屋子已經沒有殘留任何一絲絲屬於我們的痕跡的時候,我卻又在房東本來附的鞋架後面看到了一包紅色的提袋,裡面塞有兩份用報紙包起來的板子。我把它們拿出來,把報紙撕開來一看,謎底揭曉,我卻差一點沒昏過去。原來那兩塊用報紙包住的板子,是阿公和阿嬤的遺照。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難道這種東西也可以當成回收送給別人?或是當成垃圾拿去掩埋嗎?我辦不到,我無法分類。但是我很確定,沒有人會在套房裡面掛上阿公和阿嬤的遺照的,我只好先把祂們塞回去提袋裡,然後安放在我的衣櫃,和我的吉他擺在一起。

    那一天之後,又過了一年,我們姊弟三人興高采烈地相約一起出去走走,他們還說要直接開車到我教書的學校來接我,我感到非常地興奮,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遊了。當那一天終於到來,我下了課,走出校門,坐上他們的車,卻發現裡面已經坐滿了我大姊、大姊的男朋友、二姊和二姊的男朋友,我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真好,所有人都到齊了。」大姊和二姊也異口同聲地回答說:「對啊,到齊了。」

    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母親」這個人已經被我們這些小孩給遺忘了,只是我也無意成為那隻破壞和諧氣氛的報喪烏鴉,就讓這點心事隨著玩樂的歡愉而淡去吧。畢竟,是她教會了我們──遺忘,是為了迎接更美好的未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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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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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3 13:09

也經歷過不斷搬家的噩夢

記得有一次 丟了 擺放客廳的偶像 ( 神像 )

當時沒分類 就歸類為一般垃圾

甘弟(glenchiou) 於 2015-06-23 17:23 回覆:

她做得更絕了,

過去某一回,我回家的時候發現

神桌上的神明怎麼少了兩尊?

後來才知道,

基於某位師父的說詞,

她認定神像已經遭到惡靈附身,

因此買了一個大金桶,一把火燒了。

這是我寫的〈泥菩薩〉的部分內容,

等出刊之後,再來與妳分享。


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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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3 13:09

也經歷過不斷搬家的噩夢

記得有一次 丟了 擺放客廳的偶像 ( 神像 )

當時沒分類 就歸類為一般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