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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03 21:41:10瀏覽244|回應2|推薦5 | |
我沒想到感恩也會心血來潮,就這麼在腦海裡一閃而現,突然察覺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看阿嬤了。於是我在自己沉重的記事本上,找到清明節的紅色格子,寫下「掃墓」兩個字。 國中的時候,母親工作繁忙,所以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和阿嬤一起住。她老人家為我張羅每天的晚餐,給我一點零用錢去打網咖,或是偶爾和我秘密地協議,煮一鍋香噴噴的燒酒雞,在大快朵頤的同時,還要耳提面命地告誡:「絕對不可以跟你媽媽說,不然以後阿嬤就不煮給你吃了。」 這個不能說的秘密,是因為阿嬤已經年紀大了,又帶了高血壓的毛病,時不時就會頭暈、腳麻,所以原本她愛吃的三層肉和雞腳都被母親嚴格禁止了,更別說是那一鍋又油又補又飄逸著濃濃酒香的燒酒雞,根本是寸步不得踰越的致命雷區。 但是我們都太貪吃了,甚至為了貪吃而說謊,直到我失去了母親的信任,而阿嬤失去了自己寶貴的性命。中風只發作了一次,阿嬤卻在那天的晚上,平靜地走了。 祖孫倆住過的那間房子,本來就是租的,所以等房東收回去之後,便裝潢得面目全非了。而我跟著母親一個家住過一個家,每一家的格局大抵相似,只是記憶裡阿嬤的臉孔變得越來越模糊,那份情感的羈絆,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鬆脫,新的經歷不斷地堆疊,阿嬤就這樣被推進記憶的深處。 等我終於想起阿嬤,卻已經連她的骨灰安置在哪裡都不知道了。 慶幸的是,我的手機裡還存著三舅的電話,他是我們家族之中唯一的一個,在阿公、阿嬤死後還會照顧他們的子孫。其他的兄弟姊妹不是無情,只是死的死了,失蹤的失蹤了,失智的失智了,而我的母親還有孩子要養,所以也沒有餘力再去負擔阿公、阿嬤納骨和祭拜的費用。只有三舅,在阿嬤火化之後,還願意幫她找一座清幽的墓園來安置,並且在阿公撿完骨之後,把他們兩老合祀在一處,每年的清明和七月半,除了委託園方協助置辦菜飯、祭祀之外,聽說他還會堅持在清明節的前後,一定要請假從南部或是東部開車到南投山上的墓園,買幾樣阿公、阿嬤愛吃的飯菜水果,擺在他們的靈前,陪他們說說話,然後再開車趕回公司。 我相信只要連絡得上三舅,就一定可以知道阿公和阿嬤的下落了,但是我卻遲遲沒有勇氣按下撥話的按鍵,因為我還沒能忘記他的過去。 在兒時的記憶中,三舅年輕的時候,常常會因為工作或感情的不順遂,而在電話裡借酒裝瘋,或是責怪我們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他。甚至在我小的時候,三舅還曾經因為向母親借錢不成,竟然仗著酒意,將母親供奉多年的媽祖和觀音全部掃落到地上,母親的黑面媽祖從此少了一條手臂。 那一次的驚嚇,在母親的心底留下永難磨滅的陰影,於是她三令五申,再也不准我們和三舅有任何的連絡。三舅成了我們家的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會再傷害到我們。 但是我也記得,當我還在台北讀大學的時候,三舅偶爾會打電話給我,關心我的近況,通話的次數甚至比我的父母還頻繁。而那時候的我,除了負擔自己的生活費之外,每個月還需匯錢回家,經濟上十分拮据。三舅知道以後,便利用某一次碰面的機會,私下塞了三千塊給我。他說他知道我的狀況,不能幫忙我甚麼,這些錢就先拿去用,不用不好意思,我們都是一家人。 我曾經詢問過三舅的工作內容是甚麼,他很輕描淡寫地說:「只是幫忙接台電的工程,接接電線或是修理變電箱之類的。」他沒有告訴我太多細節,或許是怕我擔心,但是我卻永遠忘不了他向我描述的那個片段: 「在上工之前,我會和同事們坐在一起抽根菸,吸個幾口,讓自己的精神可以平靜一點,因為我那個工作需要非常的專注,只要一個閃神,就會被電到,所以一定要很小心才可以。我會在那個時候預想等一下工作的狀況,哪裡可能會碰到問題,然後就上去了。反正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用想太多啦。」 後來的三舅,總是笑笑地說自己的事,聽起來簡短又輕鬆,但是他臉上又黑又紅的深淺膚色,還有他手掌上厚厚的老繭和黑痂,都不斷在暗示著我,過了中年的他,為了生活所付出的代價。 所以我們答應過彼此,一定要繼續保持聯絡,因為他是我們的舅舅,而我們是他僅存的家人。 後來我們終於連絡上了,但是三舅說清明節當天他沒有休假,所以會提前去掃墓,而我跟他要了墓園的地址,打算在清明節的當天,去看一看自己久違的阿嬤。沒想到在行程的前一天晚上,三舅卻突然來電說會載我過去,因為他擔心我會找不到路,還是跟我一起去比較好。 原本我還認為,自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還是一名職業的跑堂老師,有甚麼地方我到不了?只要給我地址,上山下海我都可以準時到達目的地。後來我才明白,三舅所謂的路,不是從台中市區到台中第二公墓,而是在GPS、PAPAGO或是i-phone上都不會顯示的一條路──一條慎終追遠的路。 三舅的車子緩緩駛進第二公墓的園區,我跟在他的後頭,先是走到了一棟三層樓的納骨塔,然後沿著樓梯往下走,到了地下室之後,三舅先是右轉走到盡頭,然後左轉,再走三步,接著在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櫥櫃牆上,為我準確地指出阿嬤那間三十平方公分的家。等我跟阿嬤說完話之後,三舅又帶著我爬上三樓,同樣在一面又一面的櫥櫃牆中右轉再左轉,輕而易舉地在幾千張相片和人名所堆疊的迷宮中,為我指引出阿公的所在。 原來這才是三舅所謂的路,任憑我這個三分鐘熱度的孫子再怎麼有心想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也不例外。我和三舅在園區的涼亭下躲雨,順便等阿公、阿嬤享用完祭品。我不知道阿公和阿嬤會不會知道我今年有來探望他們,但是我很確定,阿公和阿嬤一定有看到,在三舅黝黑臉龐上的那一雙笑瞇瞇的眼睛,在走過年少輕狂之後的那一片祥和與清明。 等到香燒完之後,三舅帶著我走回阿公和阿嬤的牌位前,從口袋裡掏出兩枚十元的硬幣,喃喃地說:「阿爸,阿母,恁甘有呷飽?今日我帶恁的孫仔來看恁,恁甘有歡喜?」 兩枚硬幣在虔誠的祝念後擲出,落在白色的瓷磚上,一正,一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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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