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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10 08:03:25瀏覽4821|回應42|推薦29 | |
兩人是在今年春天的一堂數學模型課上認識的。當時,學善剛在黑板上解出一道「擴展式博弈」的艱難題目,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高倉村吉立刻站起來鼓掌叫好。下課後,還拉著學善到電報街上的一家咖啡廳去神聊,告訴他早在去年秋季班剛開學不久,他就聽說數學研究所來了一位中國留學生。可他前前後後一直忙著準備跳槽,改修理論物理學,總是抽不出空來探望學善。他掄起右拳在空中使勁揮舞,慷慨激昂的訴說著,亞洲人來美國就應該相互照應,只有團結才不會被目空一切的白種人看扁和欺負,害得學善必須憋著氣才不致爆笑不已。〈前文〉 「好端端的,高倉先生幹嘛轉系?」 「別提了,他一聽我問起老美在太空科學方面的進展,可就更來勁了。他說,數學固然是科學之母,是上帝賜給人類最美麗的極簡詩篇,但理論物理可就是上帝最神秘的魔法,要不怎會變得出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又在重力場方程式加入宇宙常數?如今愛因斯坦雖然死去六年,但理論物理永遠存在,是上帝最鍾愛的魔法,絕對獨一無二。科學萬歲,萬歲,萬歲!」 一口氣講到這裡,學善不免搖頭嘆道: 「好傢伙,我這位日本學長瘋狂起來,簡直要人命。」 「什麼獨一無二?」瑞君不解的問道。 「這是他的口頭禪,只要讓他欣賞或者連連叫好的,他都會這麼講。」學善微微一笑,「不信的話,改天妳見到他了,他也會驚為天人的直對我誇,尊夫人是當今留學美國的中國絕世美女,獨一無二。」 「去你的,你這張嘴啊可真貧。」 第二天,學校雖然尚未開始辦理註冊手續,但瑞君起個大早,看著天氣還算晴朗,氣溫約莫只在華式七十度左右,索性只穿件家居短袖罩衫、長度只及膝蓋的方格子短裙,把東丟一些瓶子和空罐頭、西丟一堆麵包紙袋的屋子,拎起條帚前前後後打掃了一遍,還使喚著他在衛浴間的水龍頭下接滿水桶,讓她把桌子、椅子和窗戶細細擦乾淨。 「你現在不比以前,是成了家的大男人了。」她笑著說,口氣像是媽媽嘮叨著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咱們這家哪怕是租來的,也得有個家的樣子。」 及至忙完清潔工作,她又片刻不得閒的督促他換外出服,自己也換上一件緊腰的淺青色短袖連衣裙,說是讓他帶她去逛舊金山唐人街,看看那邊的賣場有什麼鍋碗瓢盆可以選購的,順便也可以在果菜集市添購大白菜、紅蘿蔔、芋頭,小黃瓜和豬肉,如果能買到米那就再好不過。 「城裡應該有賣大同電鍋吧?」瑞君問他,「本來我媽讓我帶一口來美國,我才不幹呢,多土啊,我怎麼可以讓我男人把我當成土包子!」 自始至終整個過程,學善一逕微笑不語,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這位膚色白皙、身形苗條的妻子展現出處理家務的明快幹練作風,簡直像是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從乾隆年間的大觀園疾步而行的來到二十世紀的美國大都會。 那一天在明亮清澄的天幕下,他和瑞君攜手走在柏克萊的街道,漫步於舊金山的九曲花街和漁人碼頭,只覺得自己一路都是暈陶陶的,觸目所及無一不可成為月曆上的淡彩風景畫,剎那即是永恆。 「你喜歡吃飯糰嗎?」瑞君在路上問他。「要是你吃得慣我做的菜,以後中午可以不用再吃沒營養的三明治、漢堡包這種外食了,我會讓你帶便當。」 「我不知道妳會煮飯,」這真的是讓人太難以想像,學善真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我一直以為妳的手是用來寫詩譯詩的。」 「這有什麼稀奇,」瑞君撇撇嘴,瞪了他一眼,彷彿受了多大羞辱般,卻是帶著笑意的佯怒道:「哪個本省女孩不會?都會的。我媽以前老是嘮叨我們姐妹,不會燒飯炒菜的女生只能留在家裡當老姑婆。她要求我們必須學會殺雞宰鵝,還要學習知道如何洗魚切魚,把魚的內臟乾脆俐落一把掏出來,再把魚肚子紅紅黑黑的污血清洗掉,然後用鹽巴塗抹上整隻魚,擺在瓷盤上風乾。」 「這不是很髒嗎,妳不怕腥?」 「哪會啊,不是有句俗語──怕腥別進廚房?」瑞君說道:「找一天你請高倉到我們住的這地方吧,我做一桌菜請他,讓他嚐嚐道地的中國菜。」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來自橫濱的日本留學生始終沒來找過學善,彷彿整個人憑空消失,及至柏克萊陸續開課了,校區也不見他的蹤影。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傍晚,瑞君在廚房開著煤氣爐煮白菜滷時,學善才帶著鬱悶的神情回到公寓,劈頭就說: 「下午物理研究所那邊,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高倉村吉死了。」 「什麼?」正在用嘴試品滷湯鹹淡的瑞君,一時沒聽明白學善的話,忙著先把爐火滅了,才問:「你說什麼?」 「那小子掛了,高倉村吉死了,韓德遜老師告訴我的。」 儘管素未謀面,瑞君還是不免為之錯愕,嘴巴張得大大的。 「怎會這樣,是出了什麼意外?」 「高倉家裡打電報通知這項噩耗的,研究所為此特地打了通越洋電話去確認。還是他太太接的,說是那個人在返美前兩天應幾位高中同學之邀,去神奈川縣的西濱海邊游泳.....。」 「這麼說,高倉村吉已經結婚囉?然後呢?」 「聽講當天風浪滿大的,上午十點多鐘吧,一票老同學望著他向前面的大海游過去。大家顧著在淺灘戲水,沒人注意到他沒有再游回來,等到要吃中餐時才驚覺高倉不見了。」 「真的死了?會不會只是失蹤,有找到屍體嗎?」 「當天西濱的海巡人員和漁民都開船出去找他,連著找了三天三夜──第一天氣候還不錯,到了第二個晚上下起大雨來,整個外海都是瘋狗浪,船隊根本動不了──直到後來,才發現他人被浪濤衝得卡在近海一處嶙峋礁岩間。」 「好可憐,他太太一定很傷心吧,好端端怎會發生這種事?」 「那是,聽說高倉村吉和我們一樣去年結的婚。但我們聊天時,他只專注在《廣義相對論》的研究上,絕少涉及私事,一心指望學成歸國後,能順利進入湯川秀樹的研究團隊。」 「怎麼又冒出湯川秀樹這個人來,他很有名嗎?」 「當然有名,一九四九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啊,在日本可是一等一的科學天才,論名氣不會輸給同時代的科學家,好比在加州理工學院任教的理查‧費曼就對他讚譽有加。」 本來回到椅子上聽他說話的瑞君,這時揚起臉來瞅著他直笑。 「每次你一談起物理方面的東西,總是意氣風發。我問你,莫非你也想轉系了,就像高倉村吉?」 「不一定,」他老實回答,「要考慮的事情不少,我還沒拿定主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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