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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云破哉
2010/08/29 22:36:00瀏覽367|回應0|推薦5

如前所述,錢定平《破圍──破解錢鍾書小說的古今中外》一書,解惑不足而誤導有餘(參見〈斜川夫婦〉一文)。書中偶有瑣見,但誤讀謬解,比比皆是。其遇堅則避、逢隙便鑽之游擊戰術姑且不議,僅其立論之武斷草率,行文之狂恣粗橫,便已令人忽而齒冷,忽而髮指。即使意在遊戲,竊謂亦不足為訓。

不意錢學大師范旭侖竟墮其彀中,為作〈《破圍》大破《圍城》──讀錢定平先生新作《破圍》〉一文,非但譽其人「足行萬里,心飲九流,口敝千卷」,稱其書「採掘之博,考索之精,絕無僅有」,尚且讚以「博學可以是野蠻的東西」一語,不啻為其狂率張目。讀來不免瞠目撟舌,為之愕然。

范文首先稱許《破圍》勘破《圍城》第二章《亂世佳人》之時空錯亂(參見〈亂世佳人〉一文),又云:「特別經博學多聞的定平先生點破,我們才知道《圍城》竟有不少文史知識性的錯誤。」而所謂「文史知識性的錯誤」,總計如下:

(一)《圍城》第三章德國十五六世紀民歌「我是你的」云云,《破圍》考證實為十二世紀末傳入德國之舶來品(131頁);

(二)《圍城》第六章「約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蟲和跳蚤分等」云云,《破圍》糾正「臭蟲」應為「虱子」(louse)(256頁);

(三)《圍城》第四章「研究語言心理學」云云,《破圍》質疑「世上有『心理語言學』(Psycholiguistics),有『語言心理學』嗎?」(208頁);

(四)《圍城》第八章「辛楣在美國大學政治系當學生的時候,旁聽過一門『外交心理學』的功課」云云,《破圍》以足足兩頁篇幅,剪貼當今美國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外交學院所開課程,用資證明「世上沒有心理學家特別為外交家開小灶烹調出來的『外交心理學』」(307-310頁);

(五)《圍城》第三章「諦爾索(Tirsot)收集的法國古跳舞歌」云云,《破圍》指陳Tirsot為法國作曲、音樂學家Tiersot之誤,而蘇文紈所見當是其第三部大作《流行歌曲和浪漫主義家》(134頁);

(六)《圍城》第一章「克萊登大學」云云,《破圍》證明博士學位雖假,克萊登大學卻「貨真價實」(《破圍》,27頁)。

以上六例,除「臭蟲」之外,德國十五六世紀民歌、語言心理學、外交心理學、法國古跳舞歌、克萊登大學云云,皆或出虛構人物之口,或屬虛構情境之類,列為「文史知識性的錯誤」而勘之辨之,不啻認假為真、死在句下。

何況小說所述年代,正是心理學大盛之時。劍橋出身之學者作家Charles Kay Ogden(1889-1957)即曾編輯出版「語言心理學」期刊《Psyche》(1920-1952),人稱「語言心理學家」(linguistic psychologist)。而「語言心理學」、「外交心理學」之淵源發展,亦可見《語言心理學研究》(Robert James Kellogg, Studies in Linguistic Psychology, Decatur, IL: Milligan University, 1912)、《外交心理學》(Harvey J. Langholtz & Chris E. Stout, ed., The Psychology of Diplomacy, Westport, CT: Praeger, 2004)等書。若據此推許《破圍》作者「博學多聞」,正可謂譽彼長適所以襮其短。

范文亦承認上述「文史知識性的錯誤」,至少有一部分屬於「疑似」之類。但另有一例,則「最教人大惑不解,發現也最重大」:「《圍城》第三章:慎明道:『關於 Bertie 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 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按定平先生在《破圍》165頁指出:fortresse是forteresse的誤排。鳥籠云云不是英國古話,而是法國文豪蒙田(M. de Montaigne)的名言。『至於「城堡」云云,在我的英文、法文、德文的語料庫裡面都沒有。』『forteresse』丟了個『e』,始於晨光本。『圍城』典故難道是《圍城》作者杜撰出來的?天哪!」

「圍城」一典若真出於鍾書先生之杜撰,茲事可謂體大,亦毋怪范氏呼天。

事實如何,不難求證。蒙田雖有「Le mariage est une cage; les oiseaux en dehors désespèrent d'y entrer, ceux dedans désespèrent d'en sortir.」一語,但褚慎明所謂之「金漆鳥籠」云云,亦非羌無故實。英語自古便常以「golden cage」為婚姻之喻,至今不衰。而與蒙田將近同時之英國作家約翰‧韋伯斯特(John Webster, 1580?-1634)《白魔》(The White Devil)劇中亦有類似之句:「’T is just like a summer bird-cage in a garden: the birds that are without despair to get in, and the birds that are within despair and are in a consumption for fear they shall never get out.」(第一幕第二場)。至於蘇文紈所述之法國諺語,若云錯引蒙田,不啻指鹿為馬。城堡之喻,實出法國作家Pierre-Marie Quitard(1792-1882)此一名言:「Le mariage est comme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et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見《法國諺語雋言研究》[Études sur les proverbes français et le langage proverbial, Paris: 1860] 一書102頁。)正是以「forteresse assiégée」比婚姻,「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

於是可知,古今中外之修辭取喻本多相通相似,此亦《管錐編》不厭其煩、諄諄誨示之一大要旨。《圍城》作者孜孜於衝決知見之藩籬,《破圍》作者卻往往自囿於「止知其一」,如城遭圍,如鳥在籠,又孰云「破」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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