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老人〈孟樂大令出示紀憤舊句和答二首〉寫庚子之事，銜憤含悲，眾口傳誦。

「孟樂大令」其人，當即《散原精舍詩集》開篇第二首〈黃知縣過談嘲以長句〉之「黃知縣」。《詩集》中除此二首外，光緒辛丑、壬寅年間（1901-02）尚有〈江上讀王義門黃孟樂贈答詩因次韻寄和〉、〈和孟樂城北道中感垂楊之作〉、〈次韻黃知縣苦雨二首〉、〈孟樂示述意一章託莊生齊物之恉發屈子天問之痛慰薦今昔次韻感酬〉、〈偕孟樂訪次申觀察新居〉、〈哭孟樂大令〉諸詩。據以觀之，可知二人詩情志趣皆甚投契。

黃氏生平，記載無多。茲將蒐集所得，並散原老人諸詩，附以簡註，同錄於下：

黃彝凱（?-1902），榜名康祺，字蓉瑞，號孟樂，湖南長沙人。光緒五年（1879）舉人，曾任桃源漳江書院山長。二十年（1894）甲午恩科不第，陳氏妻舅俞明震曾慰以〈送黃孟樂袁叔瑜下第南歸〉一詩（《觚庵詩存》錄）。二十二年（1896），應摯友譚嗣同之邀赴南京（其時譚入資候補知府，於江寧候缺）。同年以揀選知縣，與時任吏部候補主事之陳氏同獲光祿寺卿曾廣漢上奏薦舉。二十七年（1901），黃氏正官上元縣令（屬今南京），與時居金陵之陳氏頻有往來（〈江上讀王義門黃孟樂贈答詩因次韻寄和〉一詩自注「[黃] 侯為某京卿以人才論薦，用知縣發江南」即指此）。二十八年（1902）秋驟逝，傳聞或云黃氏因涉「戊戌政變」，而遭慈禧遣人毒殺。有《香嚴室遺稿》一卷存世。

黃知縣過談嘲以長句

首下尻高利走趨，初春麗日照泥塗。

嗟君骯髒百僚底，過我恢疏一事無。

撐腹詩書得窮餓，填胸婚嫁苦追呼。

人間富貴换頭白，何處煮茶眠老夫。

首下尻高：跪拜之狀。韓愈〈祭河南張員外文〉：「走官階下，首下尻高。」

恢疏：亦作「恢疎」，意指寬宏開朗。陸游〈跋傅正議《至樂庵記》〉：「自道其胸中恢疏磊落，所以樂而忘憂者。」葉適〈題張聲之友于叢居記〉：「為人恢疎談笑，放曠江湖間。」

撐腹：亦作「撐腸（拄腹）」，即滿腹，如盧仝〈月蝕詩〉：「撐腸拄肚礌傀如山丘，自可飽死更不偷」。後即以此喻飽學，如蘇軾〈試院煎茶〉：「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葉適〈哭鄭丈‧之三〉：「插架軸三萬，撑腸卷五千」；錢謙益〈答書硯〉：「晴窗洗胃還吞墨，永日撑腸欲煮書」；唐孫華〈春日漫成‧之二〉：「文籍撑腸仍乞食，方書滿眼不醫貧」。《散原精舍詩》中數用此語：「撐腸文字飢何用」（〈送胡元儀汎海入都〉）；「撐腸文字鬬怪妍」（〈題顧石公松花江踏雪尋詩圖卷子〉）；「墳索撐腸奮談舌」（〈恪士招集小舫泝流至西方寺側縱眺客為濮青士仇繩之兩詩叟趙仲弢觀察及余凡四人〉）；「撐腸祕怪鬥蛟螭」（〈九江江樓別益齋〉）；「怪事撐腸憑一吐」（〈酬昀谷〉）；「撐胸孤喻後凋松」（〈為仲炤丈題何詩孫翁所畫馴鷗園二雪松〉）。

填胸婚嫁苦追呼：此句非指黃令家有黑醜之女或白癡之子，為嫁不出、娶無著而煩心追呼。「婚嫁」、「追呼」皆當時芝麻官職轄份內之事。前者泛指戶籍，如《清史稿‧卷四七九‧循吏列傳四‧陳文黻》：「實行保甲，於民户職業、田產、丁口、年歲、婚嫁，載册不厭煩瑣。」後者則謂吏胥到門號叫催租逼服徭役，如《清史稿‧卷四七九‧循吏列傳四‧鍾俊》：「同治中，以州判官安徽，積勞晉秩知縣，補太平。平反冤獄，慈祥而人不欺。墾荒勸農，蒿萊盡辟，不追呼而賦辦。」

人間富貴换頭白：白居易〈秋槿〉：「男兒老富貴，女子晚婚姻。頭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孟樂大令出示紀憤舊句和答二首

九門白日照銅駝，烽火秦關慘澹過。

廟社英靈應未泯，親賢夾輔定如何。

早知指鹿為災禍，轉見攀龍盡媕婀。

恍惚道旁求豆粥，遺黎猶自泣恩波。

八海兵戈仍禹甸，四凶誅殛出虞廷。

匹夫匹婦讐誰復，傾國傾城事已經。

蟻穴河山他日淚，龍樓鐘鼓在天靈。

愚儒那有苞桑計，白髮疏燈一夢醒。

九門：明初修葺北京城，改元代十一城門為「都城九門」，亦即「內九城」：正陽、崇文、宣武、安定、德勝、東直、西直、朝陽、阜成。

銅駝：薩都剌〈梅仙山行〉：「咸陽秋色壓宮樹，金人夜泣銅駝悲。」許潮〈龍山宴〉：「洛陽禾黍西風亂，銅駝王氣朝雲散。」顧炎武〈洛陽〉：「金谷荒煙合，銅駝蔓草縈。」

指鹿為災禍：戊戌以降，帝、后兩黨猜嫌加劇。拳亂教案迭起之後，后黨守舊之滿族王公與漢人廷臣乃挾拳匪以抗彼等目中助帝黨維新派為禍之洋人。自毓賢、裕祿等輕信梅花拳拳師趙三多「扶清滅洋」口號，至剛毅上報「拳民忠貞，神術可用」，乃至慈禧堅信洋人出兵乃暗助帝黨，迫其還政光緒等等，皆黃、陳輩維新人士眼中指鹿為馬、必釀大禍之事。

攀龍盡媕婀：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900年2月14日），慈禧於西安行在，命榮祿幕賓樊增祥以光緒名義草詔罪己，詔曰：「本年夏間，拳匪構亂，開釁友邦，朕奉慈駕西巡，京師雲擾。迭命慶親王奕劻，大學士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便宜行事，與各國使臣止兵議和。昨據奕劻等電呈各國和議十二款，大綱業已照允，仍電飭該全權大臣將詳細節目悉心酌核，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既有悔禍之機，宜頒自責之詔，朝廷一切委曲難言之苦衷，不能不為爾天下臣民明諭之。」較諸半年前〈宣戰詔〉之誇義和團為「忠信甲胄，禮義干櫓」，此詔自責「天下斷無殺人放火之義民，國家豈有倚匪敗盟之政體」，可謂前倨後恭之至。而「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著奕劻，李鴻章於細訂約章時，婉商力辯，持以理而感以情」等語，亦正「攀龍」而極盡「媕婀」之態。

道旁求豆粥：〈罪己詔〉云：「乘輿出走，風鶴驚心，昌平宣化間，朕侍皇太后素衣將敝，豆粥難求，困苦飢寒，不如氓庶。」據當時記載如岳超（時任慈禧胞弟桂祥衛士）《庚子辛丑隨鑾紀實》，西狩一行，自京郊昌平縣西貫市村至張家口懷來縣間，所經各地，因敗兵散勇騷擾劫掠，居民多已逃離，「經侍衛、太監等到處尋覓，始獲得少量小米及雞蛋，聊供兩宮及后妃熬粥充飢。」吳永（時任懷來知縣）《庚子西狩叢談》亦云其迎駕時，始知「兩宮饑寒已兩日夜，情狀極困苦」。

恩波：帝王恩澤之謂，如劉駕〈長門怨〉：「御泉長繞鳳皇樓，只是恩波別處流。」此則以慈禧之「恩波」兼喻「禍水」，如莊季裕《雞肋編》卷中：「所謂天波谿者，由景龍門實籙宮循城西南以至[蔡]京第。其子絛上書其父，謂今日恩波，他年禍水。」

八海兵戈仍禹甸：「八海」謂四方四隅之海，此則喻八國。「禹甸」謂王土，《詩‧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傳》：「甸，治也。」古稱都城郭外為「郊」，郊外為「甸」。《說文解字》：「甸，天子五百里地。」段玉裁注：「甸，王田也。」此詩作於辛丑年初，和議方開，《辛丑條約》尚未簽訂，故「八海兵戈」仍在王土之內。

四凶誅殛出虞廷：「虞廷」亦作「虞庭」，虞舜之廷，即聖朝之代稱。「四凶」之說有二，但皆「虞廷」之親貴。《尚書‧舜典》謂舜去「四凶」：「流共工於幽洲，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孔穎達《尚書正義‧舜典第三》：「案驗四凶之族，皆是王朝之臣。」《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一》、《左傳‧文公十八年》則謂「四凶」為帝鴻氏、少暤氏、顓頊氏、縉雲氏之「不才子」渾沌、窮奇、檮杌、饕餮，言舜「流四凶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此「四凶」亦皆王室，故《史記‧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八》有「堯舜放逐骨肉」語。此句之今典，即慈禧於西安行在詔諭接受聯軍《議和大綱》並下「變法上諭」實施「庚子新政」後，於光緒二十七年初（1901），將主戰親貴宗人毓賢正法，載勛、英年賜死，載漪流放等事。

匹夫匹婦讐誰復：「匹夫」常指有勇無謀者，拳民與主戰大臣悉可當之，「匹婦」則似非慈禧莫屬。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記南宋開禧二年韓侂胄誓師討金，以李公壁草詔宣戰，起句云：「天道好還，蓋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順，雖匹夫無不報之仇。」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1900年6月21日），太后著軍機章京連文沖以帝名草詔宣戰，亦以「匹夫報仇」為主軸：「我國赤子，仇怒鬱結，人人欲得而甘心。……各懷忠義之心，共洩神人之憤。」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虎口集》〈咐呂曉叔水部傳愷危城曲〉亦云：「昨日君王已賜玦，誓將山河尺寸裂。健兒惡少盡英雄，報仇洩忿恣剔抉。到處揭竿號義團，豺狼狗馬從何別？……嗚呼！不愁強敵能噬人，只患義民來不絕。」

蟻穴河山：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之「槐安國」，可謂蟻穴河山。「蟻穴」又喻小隙而釀大禍，如《韓非子‧卷七‧喻老》：「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劉基〈感時述事‧之一〉：「戎機一以失，蟻穴僨臺殿」。故「蟻穴河山」既可指大如蟻穴之弱國，亦可指遍布蟻穴之危邦。

他日淚：昔日之淚。杜甫〈秋興‧之一〉：「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

龍樓鐘鼓在天靈：「龍樓」可喻朝堂；「鐘鼓」常指禮樂器。乾隆年間遭禁之無名氏《定鼎奇聞》有詩哀悼明室之亡，即云：「龍樓鐘鼓今安在，惟有烏鴉早晚朝。」此處「龍樓鐘鼓」既為招在天之靈，便亦可作法器解。與上句「他日淚」合觀，則此「在天靈」除〈罪己詔〉所云「九廟之靈」外，似亦可指陳寶箴等先後於戊戌、庚子死難之維新志士。

苞桑計：《易‧否》：「其亡其亡，繫於苞桑。」孔穎達疏：「若能其亡其亡，以自戒慎，則有繫於苞桑之固，無傾危也。」《後漢書‧卷十八‧吳蓋陳臧列傳第八》：「光武審《黃石》，存苞桑，閉玉門以謝西域之質，卑詞幣以禮匈奴之使，其意防蓋已弘深。」李賢注：「言聖人居天位，不可以安，常自危懼，乃是繫於苞桑也。」黃庭堅〈書磨崖碑後〉：「明皇不作苞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

江上讀王義門黃孟樂贈答詩因次韻寄和

黃侯一官號數奇，拄頤躡踵筋骨疲。

朝趨魚貫立馬廄，暮歸捫腹餘酸悲。

自言六載去鄉里，母寄弟舍妻孥離。

競典褌襦雜嘲罵，國家安用人才為。侯為某京卿以人才論薦，用知縣發江南。

江都王生好事者，聞之嚄唶交攢眉。

一旦二子相向笑，有四立壁無立錐。

但憑才雄出光怪，各守孤叢如老羆。

攜翫船窗愕且快，狡獪百態形諸詩。

默禱江神謝二子，駑駘騏驥誰等差。

王景沂，字義門，號無飽，後更名存，江都（揚州）仙女廟人。光緒十五年（1889）舉人，納款爲內閣中書，考取軍機章京，極力贊助維新變法。戊戌政變前外放地方官，歷任福建長樂、廣東順德知縣。民國後爲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工詩詞書法。有《瀣碧詞》一卷。

數奇：或作「命奇」，命數乖舛之謂。《漢書‧卷五十四‧李廣傳》：「大將軍陰受上指，以為李廣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顏師古注引孟康曰：「奇，隻不耦也。」如淳曰：「數為匈奴所敗，為奇不耦。」師古曰：「言廣命隻不耦合也。孟說是矣。數音所角反。奇音居宜反。」劉禹錫〈贈尹果毅〉：「問我何自苦，可憐真數奇。」

拄頤躡踵：「拄頤」謂悠閒，如蘇軾〈次韻錢穆父會飲〉：「東門未祖道，西山空拄頤」；「躡踵」則謂追逐，見《説文解字》：「躡，追也。躡其踵，所以為追逐也。」二者所狀情境相反，但似云求官之途，或因無事而閒，或為奔走而忙，其勞心志而疲筋骨則一也。

立馬廄：典出宗臣〈報劉一丈書〉：「長者……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故「朝趨」、「暮歸」及其後三句，皆寫當時一官難求，黃氏為此典衣散家、含辛忍辱奔走權門之苦。「國家安用人才為」更明刺當時官場之上下不孚、才德不稱。

嚄唶：謂多詞句也。又，《正義聲類》：「嚄，大笑。唶，大呼。」

有四立壁無立錐：黃庭堅〈寄黃幾復〉：「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國不蘄三折肱。」此句重言貧窘之狀。

老羆：李復〈答李師載〉：「早歲賢關初闖首，五色長虹出君手。孤坐傲兀苦老羆，滿場輸伏甘居後。」

等差：等級序次。《禮記‧燕義》：「俎豆、牲體、薦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貴賤也。」王安石〈詳定幕次呈聖從樂道〉：「殿閣掄材覆等差，從臣今日擅文華。」此句慨歎國家拔擢人才，未能明判駑駘與騏驥之分。

和孟樂城北道中感垂楊之作

駸駸車馬看騰馳，始覺相逢老大時。

頭白眼花身是贅，日長煙暖夢如絲。

門前貓犬都相識，海內風塵問所之。

信有垂楊能賺客，道旁苦拂酒痕悲。

垂楊：劉禹錫〈楊柳枝詞‧之八〉：「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别離。」周邦彦〈六醜‧薔薇謝後作〉：「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

酒痕：晏幾道〈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次韻黃知縣苦雨二首

掀海橫流誰比倫，拍天又見漲痕新。

東南災已數千里，寂寞吟堪三兩人。

坐付蛟鼉移窟宅，祇餘鴟鵲叫城闉。

陸沈共有神州痛，休問柴桑漉酒巾。

据牀瞠目憂天下，如此沈沈朝暮何。

八表同昏拚中酒，餘黎待盡況無禾。

空憐麟鳳為時出，稍覺魚蝦亂眼多。

行念浮生任漂泊，瓦盆塵案日蹉跎。

東南災已數千里：光緒二十七年（1901）夏澇，兩湖、安徽以至雲南皆有水災，江西尤烈。

蛟鼉：相傳蛟鼉為祟，乃生怒濤惡澇，如劉敞〈河決東郡以平聲為韻叔父令賦〉：「傳聞大河決，遠與北溟通。汜濫蛟鼉怒，蕭條郡國空。」亦以蛟鼉移窟而登堂入室，狀洪水為患之烈，如盧肇〈漢堤詩〉：「灶登蛟鼉，堂集鱣鮪」；魏源〈三江口寶帶橋記〉：「道光三載，吳越大澇，鼃鼈生萬竈，蛟鼉嬉千里。」

鴟鵲：《北史‧卷四十四‧列傳第三十二‧崔光》：「夫野木生朝，野鳥入廟，古人以爲敗亡之象。然懼災修德者，咸致休慶；所謂家利而怪先，國興而妖豫。是故桑谷拱庭，太戊以昌；雊雉集鼎，武丁用熙。自比鴟鵲巢於廟殿，梟鵩鳴於宮寢，菌生賓階軒坐之正，準諸往記，信可爲誡。」此處亦以「鴟鵲叫城」、「蛟鼉移窟」喻示應劭所謂「國有大亂，賢愚倒植」（《全後漢文‧卷四十一》）。

陸沈：既喻國土淪陷，如《世說新語‧輕詆第二十六》所云「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亦指洪災之陸沉於水。

柴桑漉酒巾：陶潛為潯陽柴桑人。李延壽《南史‧卷七十五‧列傳第六十五‧隱逸上‧陶潛》：「郡將候潛，逢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白居易〈效陶潛體‧之十三〉：「口吟歸去來，頭戴漉酒巾。」

八表同昏拚中酒：「八表」謂八方之極，亦泛指天下。「中酒」為半酣，顏師古注《漢書‧卷四十一‧樊酈滕灌傅靳周傳第十一‧樊噲》曰：「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陶潛〈停雲‧其二〉：「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餘黎：《詩經‧大雅‧蕩之什‧雲漢》：「周餘黎民，靡有孑遺。」

麟鳳為時出：麟鳳仁獸，非太平盛世不出。〈獲麟歌〉：「唐虞世兮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魚蝦亂眼：蘇軾〈荊州‧之四〉：「百年豪傑盡，擾擾見魚蝦。」

瓦盆塵案：瓦盆為粗陶酒器，如杜甫〈少年行‧之一〉：「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蘇軾〈詹守攜酒見過用前韻作詩聊復和之〉：「箕踞狂歌老瓦盆，燎毛燔肉似羌渾。」塵案為積塵書案，如曾鞏〈讀書〉：「南山對塵案，相摩露青蒼。百鳥聽徘徊，忽如來鳳凰。乃知千載後，坐可見虞唐。」此處以瓦盆、塵案明喻將於書、酒之中度此餘生。

孟樂示述意一章託莊生齊物之恉發屈子天問之痛慰薦今昔次韻感酬

低摧釭焰雨濛濛，趺坐依然病榻中。

合眼河山占龍象，生心世界亂雞蟲。

迴環賢劫誰能證，呼吸人天若可通。

畢竟吾徒法應捨，爐香度盡落花風。

龍象：諸阿羅漢中最有力者。《大智度論‧卷三》：「那伽 [梵語 Naga]，或名龍，或名象。是五千阿羅漢，諸阿羅漢中最大力，以是故言如龍如象。水行中龍力大，陸行中象力大。」《大般涅槃經‧卷二》：「世尊，我今已與諸大龍象菩薩磨訶薩斷諸結漏。」亦指皇帝，如齊己〈寄吳國西供奉〉：「瑤闕合陪龍象位，春山休記鷓鴣啼。」

雞蟲：喻無足計較之瑣細得失。杜甫〈縛雞行〉：「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劉克莊〈送張守祕丞詩〉：「蟲雞一笑何須較，魚鳥相踈恐被彈。」王安石〈絕句九首‧之五〉：「雞蟲得失何須筭，鵬鷃逍遙各自知。」

賢劫：大乘佛教之現在劫，與過去之「莊嚴劫」、未來之「星宿劫」相對。《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爾時釋迦牟尼佛告大眾言：『我曾往昔無數劫時，於妙光佛末法之中，出家學道，聞是五十三佛名，聞已合掌，心生歡喜，復教他人，令得聞持，他人聞已，展轉相教，乃至三千人。此三千人，異口同音，稱諸佛名，一心敬禮。如是敬禮，諸佛因緣功德力故，即得超越無數億劫生死之罪。初千人者，華光佛為首，下至舍浮佛，於「莊嚴​​劫」得成為佛，過去千佛是也。其中千人者，拘留孫佛為首，下至樓至佛，於「賢劫」中次第成佛。後千人者，日光佛為首，下至須彌相佛，於「星宿劫」中當得成佛。』」

呼吸人天若可通：道家向持人天呼吸相通之說，《莊子‧內篇‧齊物論第二》所云「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已有此意。《黃帝內經‧靈樞經‧五十營》更通呼吸於日行：「呼吸定息，氣行六寸；十息，氣行六尺，日行二分。」故調息乃成道家導引養生之要法，如《莊子‧外篇‧刻意第十五》之「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呂純陽〈詠蟄龍法〉之「呼吸潛施造化功」。

法應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爐香度盡落花風：較諸杜牧〈題禪院〉之「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心境自大不相同。

偕孟樂訪次申觀察新居

賸作飄零江海人，更堪怒漲歷晨昏。

蒼黃移竈炊仍熟，徒跣爭途哭尚新。

幸免為魚還婦孺，猶能放鴨鬧比鄰。

人生憂患無始終，空肯看余守釣綸。

薛華培，字次申，四川華陽人。光緒二十四年（1898）曾以湖北試用道獲陳實箴保薦經濟特科。

飄零江海人：楊彝〈過睦州青溪渡〉：「飄零江海客，欹側一帆歸。」李彌遜〈久雨‧之二〉：「白髮飄零江海上，朔雲收根赴長安。」此處既以「飄零江海」喻洪災「蒼黃移竈」、「徒跣爭途」之苦，如，更兼舒岳祥〈停雲詩〉「故國山河成斷絕，孤臣江海自飄零」之意。

蒼黃：即倉皇。

徒跣：赤足之謂。《禮記‧問喪》：「親始死，雞斯徒跣。」陳澔集說：「徒跣，無屨而空跣也。」

猶能放鴨鬧比鄰：唐寅〈貧士吟〉：「白板門扉紅槿籬，比鄰鵝鴨對妻兒。」錢鍾書《圍城》人物董斜川言必稱陳散原，其詩句「鬧無鵝鴨鄰」（見第四章）當出於此。

哭孟樂大令

壁燈猶暗舊啼痕，脫葉驚風一款門。

幾日覓君如有約，行吟和我已成冤。

依依寡母孤兒夢，莽莽攀天蹈海魂。

轉慟江湖容後死，獨飄殘鬢看中原。

脫葉驚風：曹勳〈雜詩二十七首〉：「遠水兼天冷暮雲，驚風脫葉靜逾聞。」

款門：叩門。《晏子春秋‧卷五‧內篇雜上第五‧十二》：「景公飲酒，夜移于晏子之家，前驅款門曰：『君至。』」

冤：怨也。此處亦有死生相隔之意，如《說郛》卷七蔣津《葦航紀談》所謂「冤家」六義之一：「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爲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後閱《烟花記》有云：『冤家』之說有六：……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殆與俱逝，此所謂『冤家』者六也。」

寡母孤兒：〈江上讀王義門黃孟樂贈答詩因次韻寄和〉一詩云黃氏「自言六載去鄉里，母寄弟舍妻孥離」，當初生離，如今死別。

攀天：喻躋身朝廷一展抱負之難，即屈原《楚辭‧九章‧惜誦》之「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黃庭堅〈和答元明黔南贈别〉：「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凉。」又〈送少章從翰林蘇公餘杭〉：「欲攀天關守九虎，但有筆力回萬牛。」

蹈海：《史記‧卷八十三‧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除投海殉國外，「蹈海」亦指航海。此處兼涵二義，既哭傳為慈禧遣人毒殺之黃氏，亦悼戊戌以後或殉國或流亡之一輩才士（「轉慟江湖容後死」）。宣統元年（1909），八指頭陀釋敬安有〈次陳吏部寄贈元韻〉一詩酬答陳氏，頸聯云：「誰知袖手看雲客，不盡攀天蹈海悲。」上句摘自陳氏〈高觀亭春望‧之一〉詩中名句「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下句即出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