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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感箋釋
2010/09/26 21:26:31瀏覽407|回應0|推薦3
陳散原〈書感〉

八駿西游問劫灰,關河中斷有餘哀。
更聞謝敵誅鼂錯,儘覺求賢始郭隗。
補袞經綸留草昧,干霄芽蘖滿蒿萊。
飄零舊日巢堂燕,猶盼花時啄蕊回。


此詩成於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年初(1901年2月),為《散原精舍詩》開篇之作,當與同時〈人日〉一詩並看。其時李鴻章、奕劻正奉命在京與聯軍議和,兩宮則仍避於西安行在。

「八駿西游」,即謂庚子西狩事。《穆天子傳》注引《紀年》:「穆王十七年,西征崑崙丘,見西王母。其年來見,賓于昭宮 。」《列子卷第三周穆王篇》:「穆王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遊,命駕八駿之乘……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王和之,其辭哀焉。」李商隱〈瑤池〉:「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謝敵誅鼂錯」之古典出自《史記卷百一袁盎鼂錯列傳第四十一》:「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諸侯皆諠譁疾晁錯。……晁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吳楚七國果反,以誅錯為名。及竇嬰、袁盎進說,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然此句今典「鼂錯」誰指,論家卻莫衷一是。有謂是主和大臣許景澄者(徐梵澄《蓬屋說詩》),有謂是主戰大臣載勛、載漪、毓賢輩者(張修齡《元明清詩鑒賞辭典》、胡迎建《一代宗師陳三立》),亦有謂是戊戌庚子被禍諸臣者(高陽《清末四公子》)。祝伊湄〈藏山已覺非吾事〉云:「其實許、袁被殺,還有義和團鼓噪的成分使然。而殺載漪則是八國聯軍和清廷談判所要求的條件之一了。需要提請注意的是,『誅晁錯』之前尚有『謝敵』二字,許景澄等被殺,是由載漪、義和團等造成的,這些人對清廷而言是『友』而非『敵』;被殺原因是他們不欲與『敵』開戰。若是晁錯指許景澄,則『謝敵』無著落;若是指載漪等人,則若合符節。不過載漪之流與晁錯相比真是何止雲泥之別,用此典只是『比喻之一端』而已。」然一者,此「友」、「敵」之分亦可用於清廷「帝黨」、「后黨」,或維新派與挾拳匪自重之守舊親王(諸侯);二者,僅以時間而觀,主戰大臣(毓賢、啟秀、徐承煜、載勛、英年、趙舒翹等)處死或賜死,乃辛丑正月間(1901年2月21、22日)事,似皆在此詩寫成之後,而許景澄、袁昶則已於庚子八月二十九日(1900年9月22日)就斬。何況,若以《史記袁盎鼂錯列傳》觀之,誅鼂錯之後果無非「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若以鼂錯為忠良,即不可謂載勛、載漪輩不忠;若以鼂錯為賢智,即不可謂載勛、載漪輩不智。此非「比喻之一端」云云可以搪塞。而於和戰如何取決,忠奸如何判斷,散原立場向與其父右銘一致,可於甲午戰後陳寶箴斥李鴻章未能拼死力諫不可一戰之嚴辭中窺得梗概:「勳舊大臣如李公,首當其難,極知不堪戰,當投闕瀝血自陳,爭以生死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聖聽。今猬塞責望謗議,舉中國之大、宗社之重,懸孤注,戲付一擲,大臣均休戚所自處。寧有是耶?其世所蔽罪李公,吾蓋未暇為李公罪矣。」故竊謂此「鼂錯」今典,若指后黨將國家命運「懸孤注,戲付一擲」之主戰諸臣,恐欠妥適。

「求賢始郭隗」之古典出自《戰國策卷二十九燕策一》:「昭王曰:『寡人將誰朝而可?』郭隗先生曰:『臣聞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於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首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況賢於隗者乎?豈遠千里哉?』」論家多以為今典直指康有為或康、梁二人。然散原於前者,非但政見、性格迥異,取徑亦大不相同(參見〈義寧陳氏〉),其臧否康氏,可於民國三年〈過康更生辛園寓廬〉一詩窺得:「為世殺身寧有補,向人瘏口更何如。眾生顛倒成今日,先帝神靈接故墟。」當然,以原典「隗且見事,況賢於隗者乎」一語而觀,康氏亦未必須是散原目中賢者之最。但與其爭議郭隗誰指,不如著眼於此聯關鍵,亦即朝廷用人之手法與心態。無疑,上句所嘆者,乃是戊戌庚子間當朝用捨皆屬外界壓力下之被動反應,今誅此而明誅彼,反反覆覆,無異自戕。下句所警者,則是爾後若不改弦更張,以「求」代「誅」,國祚恐難再復。

「芽蘖」多喻萌禍之因,如皮日休〈三羞詩之一〉:「如何以謀計,中道生芽蘗」;陳亮〈上光宗皇帝鑒成箴〉:「勿謂微過,當絶芽蘖;勿謂小患,當窒孔穴。」故諸家註解,泰半以此指義和團。高陽《清末四公子》則另有所見:「在散原之意,戊戌庚子死難之臣,皆如晁錯。而以郭隗作對,真不失忠愛之心,溫柔之旨。燕昭王於齊國破燕以後即位,勵精圖治,問求賢之計於郭隗,於是四方賢士,相繼歸燕。樂毅即為客卿,終於大破齊國,得以報仇雪恥。辛丑年兩宮在西安行在,迭電督撫保薦人才,頗有求治之意。散原對此,頗表樂觀,但『盡覺求賢始郭隗』,意謂求賢不如從眼前諸臣,擇賢拔擢。以下乃引起『草昧』、『蒿萊』,章法不凡。此詩第二聯『補袞經綸留草昧,干霄芽蘗滿蒿萊』,並非牢騷,而是樂觀的展望。『補袞』指拾遺補缺,為君上諫勸而言,而此處的『補袞經綸留草昧』,以我的看法,實指當時的報紙而言,直言不必詔求,報紙上的評論,便是廟堂所無的經綸。下句『芽蘗』何能『干霄』?此當徵『始生蘗』之典。《漢書枚乘傳》:『夫十圍之木,始生如蘗。』十圍之木,自是干霄之材。故知『干霄芽蘗滿蒿萊』為樂觀的展望;須知浩劫之餘,蒿萊滿地,但其中正多可成良材的芽蘗。由此引申,包含兩種看法:第一,注重人才的培養;第二,若除蒿萊,須留意勿傷及芽蘗。詞婉意摯,真是忠言。」

又,「補袞經綸留草昧」句,高陽謂是當時民間議論,徐梵澄等則謂是戊戌庚子間罷棄之維新政綱,二者一今一昔,皆有可能。「飄零舊日巢堂燕」句,有謂是李鴻章或慈禧、光緒者,亦有謂是詩人自況或指維新公卿仍流放在外者。詩無定詁,聊備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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