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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詩二首
2010/08/16 09:46:22瀏覽310|回應0|推薦2
陳散原〈湖上贈別玉霜〉二首

湖曲猶留病起身,日飄欬唾雜流塵。斯須培我淩雲氣,屋底初看絕代人。
絕耳秦青暗斷腸,故人題品費思量。
[謂癭公。] 終存風誼全生死,為放西山涕數行。

箋註:

程硯秋(1904-1958),滿族,本姓索綽絡氏,名承麟,民國後改姓程,初名菊農,後改豔秋,字玉霜,民國二十一年復改名硯秋,字御霜,別署玉霜簃主人,北京人。工青衣,與梅蘭芳、荀慧生、尚小雲並稱四大名旦。早年獲羅癭公惇曧提攜,為之贖身後,復延名師梅蘭芳、王瑤卿調教,並親為教書、授詩、寫劇,可謂亦師亦父。硯秋初演癭公《青霜劍》時,散原長子衡恪曾為之寫真,此畫由李釋戡所藏。民國十二年(1923),衡恪逝世,癭公於〈師曾一口劍立幅為釋戡題〉詩中痛悼:「豈意金陵卻撫棺,而翁白髮淚雙彈。」翌年(1924)秋分日癭公亦卒,硯秋於哀慟中照料後事不遺餘力,康有為贊為「義伶」。其〈掞東師手書梨花記劇本提綱跋〉云:「癭師為秋製曲數十種,而《梨花記》居首,稿成於辛酉(1921年)。……其時癭師初屬稿,輒就商於瑶卿夫子。此提綱當係彼有商定而為癭師所手書者。睹兹遺墨,回憶當年辛勤提挈所以為秋計者,至殷且渥。細如提綱亦且親自握管,不肯假手他人。嗚呼,厚矣!」翌年,硯秋親登陳三立門,乞書「詩人羅癭公之墓」七字。俞大綱〈寥音閣詩話七〉記此事:「羅癭公臨歿遺筆,請散原先生為題墓碑曰『詩人羅癭公之墓』,見先生〈題癭公病起詩遺幅〉自注。癭公晚年放情聲樂,顧曲之暇,喜與優伶游,尤激賞程豔秋,為之游揚於文人學士間,豔秋因以成名。癭公歿後,豔秋經紀其喪事,厚卹遺孤,頗為人所稱許。民國十四年豔秋奏曲上海,浼袁君帥南陪赴先生西湖寓廬謁候,並奉二千金以為酬,先生以癭公誼屬故人,義不受值,固辭之。豔秋求墨跡,先生為賦七絕二章書箑贈之,其第二首云:『絕耳秦音暗斷腸,故人題品費思量。終存風誼全生死,為話西山涕數行。』款題豔秋名輩,一時傳為稱謂得體,帥南常道及之。」

「絕代人」一語,出於羅惇曧〈贈程郎五首〉句:「紫稼當年絕代人,梅村蒙叟足相親。」王紫稼為清初男伶,風流儇巧,明慧善歌,「妖豔絕世,舉國趨之若狂」(尤侗《艮齋雜說》)。吳偉業〈王郎曲〉云:「王郎十五吳趨坊,覆額青絲面(一作白)皙長。孝穆園亭常置酒,風流前輩醉人狂。同伴李生柘枝鼓,結束新翻善才舞。鎖骨觀音變現身,反腰貼地蓮花吐。蓮花婀娜不禁風,一斛珠傾宛轉中。此際可憐明月夜,此時脆管出簾櫳。王郎水調歌緩緩,新鶯嘹嚦花枝暖。慣拋斜袖卸長肩,眼看欲化愁應懶。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數移來發曼聲。最是轉喉偷入破,滯人腸斷臉波橫。十年芳草常州綠,主人池館唯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誰知顏色更美好,瞳神剪水清如玉。五陵俠少豪華子,甘心欲為王郎死。寧失尚書期,恐見王郎遲。寧犯金吾夜,難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聲聲俱息。移床倚坐看王郎,都似郎與不相識。往昔京師推小宋,外戚田家舊供奉。今只重聽王郎歌,不須再把昭文痛。時世工彈白翎雀,婆羅門舞龜茲樂。梨園子弟愛纏頭,請事王郎教弦索。恥向王門作伎兒,博徒酒伴貪歡謔。君不見,康崑崙、黃幡綽,承恩白首華清閣。古來絕藝當通都,盛名肯放優閒多。王郎王郎可奈何!」錢謙益〈辛卯春盡歌者王郎北遊告別戲題十四絕句之三〉:「紅旗曳掣倚青霄,鄴水繁花未寂寥。如意館中春萬樹,一時齊讓鄭櫻桃。」〈之四〉:「篳篥休吹蘆管喑,金尊檀板夜沉沉。莫言北地無鸚鵒,乳燕雛鶯到上林。」〈之五〉:「多情莫學野鴛鴦。玉勒金丸傍苑墻。十五胡姬燕趙女,何人不願嫁王昌。」〈之十三〉:「春風作態楝花飛,清醥盈觴照別衣。我欲覆巾施梵咒,要他才去便思歸。」〈之十四〉:「左右風懷老旋輕,捉花留絮漫多情。白頭歌叟今禪老,彌佛燈前詛汝行。」紫稼後為江南巡按李森先以「縱淫不法」處死,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記此事云:「一旦走京師,通輦下諸君。後旋里,揚揚如舊。其所污婦女,所受饋遺,不可勝記。坐間談及子嘉無不咋舌,李公廉得之,杖數十,肉潰爛,乃押赴閶門立枷,頃刻死。」錢氏〈戲題十四絕句之五〉,可謂一語成讖。

「絕耳秦青暗斷腸」句,典出《列子湯問卷第五》:「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張湛注:「二人,秦國之善歌者。」

「故人題品費思量」句,當指羅惇曧「紫稼當年絕代人,梅村蒙叟足相親」一評。癭公以王紫稼比程硯秋,而自厠身吳偉業、錢謙益之儔。然硯秋於癭公之義,既非紫稼所可及;癭公於硯秋之恩,亦遠過梅村、蒙叟之於紫稼。凡此種種,皆似可「費思量」處。

又,孟森〈王紫稼考〉云:「易代之際,倡優之風,往往極盛。其自命風雅者,又借滄桑之感,黍麥之悲,為之點染其間,以自文其蕩靡之習。數人倡之,同時幾遍和之,遂成為薄俗焉。由近日之事,追配明清間事,頗多相類。」

羅惇曧與吳偉業相類之處,可於二人臨終心境中窺知一二。吳偉業遺囑云:「吾死後,殮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於人。」(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其〈臨終詩四首之一〉云:「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羅癭公臨終遺囑則曰:「訃告式云:顯考羅公癭公,悼於中華民國某年月日,疾終某處。不喜科名,官職前清已取消,述之無謂也。民國未入仕,未受過榮典,但為民而已。如公府秘書、國務院參議上行走,及顧問、諮議之類,但為拿錢機關,提之汗顏,不可陳及。殮葬式:殮用僧衣最適宜,清封不適用,民國制服所不喜,今生不能成佛升天,期之來生耳。碑文式:『詩人羅癭公之墓。』最好請陳伯嚴先生書之,不得稱『清詩人』,蓋久已為民國之民矣。平生文詞,皆不足示人。惟詩略有一日之長,可請剛甫定正印送,以為紀念,亦不亟亟,以精美為主。哀啟不必附送,無可足言也。前詩及此數紙可印送。程君艷秋義心至性,照掩古人,慨然任吾身後事,極周備,將來震、艮兩子善為報答。甲子八月初四日晨,羅癭公倚枕書。」

吳、羅皆懷「兩截人」之痛,皆求殮以僧衣,諡為詩人。黃仲則「埋才當亂世,併力作詩人」一語(〈耒陽杜子美墓〉),直可為二人作誄。

蓋因鼎革之際,趁亂竄起者多為豺虎蛇鼠之輩,賢才不獲見用,高士難以認同,乃至「夷市今秦坑,存遺供一瞥」(散原〈正月晦雪過李道士出醇釀飲之醉寫所觸〉句)。儒士既閒棄道旁,乃多寄殘生於詩酒聲色,故不免「倡優之風,往往極盛」。此一現象,是彼輩文人自甘暴棄?抑或為時代所暴棄?是靡靡之音足以亡國?抑或亡國乃有靡靡之音?凡此種種,皆真可「費思量」者。
( 創作另類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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