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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箴之死
2010/08/27 19:06:21瀏覽402|回應0|推薦0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前湖南巡撫陳寶箴猝逝於南昌西山崝廬。寶箴死因,《清史稿》不載,陳三立〈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范當世(三立兒女親家)〈故湖南巡撫義寧陳公墓誌銘〉亦皆諱莫如深。

1989年,江西學者宗九奇首於《陳三立傳略》中引述戴遠傳(普之)《文錄》手稿所記:「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先嚴千總公(戴閎炯)率兵從江西巡撫松壽馳往西山崝廬,宣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寶箴北面匍匐受詔,即自縊。巡撫令取其喉骨,奏報太后」云云,「賜死」之說乃行於世。

然截至目前,「賜死」說之所據,仍僅《文錄》一孤證耳。其他學者因此只能旁敲側擊,自三立、寅恪詩文中尋索蛛絲馬跡。

此類研究,可以首都師範大學教授鄧小軍、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劉夢溪二家為例。前者所本,乃三立〈讀漢書蓋寬饒列傳聊短述〉(1900)一詩;後者所據,則為其〈文芸閣學士同年挽詞六首〉(1904)之四。前者著眼於當時有關陳氏父子謀叛之謠言,後者則強調文廷式逃日一事之影響,但皆與后黨欲翦除帝黨餘勢有關。茲摘兩說之要,附錄於下:

〈讀漢書蓋寬饒列傳聊短述〉:「五帝官天下,傳賢貿君權。韓氏為易傳,大誼明其然。次公稱引之,摩切世主前。酒狂中感激,道窺天地先。當時坐大逆,大辟遂加焉。擬以萌求禪,列剖無由緣。自剄北闕下,眾庶莫不憐。千載去寥寥,迂怪誰復傳。激昂鄭昌頌,悱亹王生篇。議者執金吾,今則譽汝賢。」

鄧小軍〈陳寶箴之死考──散原精舍詩發微之二〉(《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一百一十週年》,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漢書》卷七十七〈蓋寬饒傳〉:『是時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書宦官,寬饒奏封事曰:「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又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韓氏易傳》所言『官天下』,即天下為公。……『摩切』一詞有二義:第一,規勸。《漢書蓋寬饒傳》:『太子庶子王生高寬饒節,而非其如此,予書曰:「明主知君潔白公正,不畏強禦,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權。……自古之治,三王之術各有制度,今君不務循職而已,乃欲以太古久遠之事匡拂天子,數進不用難聽之語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揚令名全壽命者也。……用不訾之軀,臨不測之險,竊為君痛之。……」寬饒不納其言。』所謂『摩切左右』,即規勸君主。第二,切磋。《禮記學記》:『相觀而善謂之摩。』鄭玄《注》:『摩,相切磋也。』東漢仲長統〈昌言下〉:『高命 [明] 士惡其如此,直言正論,與相摩切,被誣見陷,謂之黨人。』以上所言『摩切』,皆切磋義。三立詩用『摩切』,實兼有二義:用規勸義,以指蓋寬饒之古典;用切磋義,以指陳寶箴之今典。陳三立〈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府君以謂 [為] ,其要者,在董吏治,闢利原 [源] ;其大者,在變士習,開民智,敕 [飭] 軍政,公官權。……先是,府君既銳興庶務,競自強,類為湘人耳目所未習。不便者遂附會搆扇,疑謗漸興,……後復以學堂教習 [梁啟超] 與主事康有為有連,愈益造作蜚語,怪幻不可究詰,徒以上意方向用府君,噤不得發。』當世〈故湖南巡撫義寧陳公墓誌銘〉(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其年 [光緒二十一年] 八月,上擢公湖南巡撫,公益若茹痛而之官。…… [公] 思以一隅致富強,為天下倡,而務分官權與民。』三立、當世皆指出,陳寶箴所實行的湖南新政的本質,是『公官權』、『分官權與民』,即試行民權。並且皆指出,陳寶箴實行湖南新政,乃是得到了光緒皇帝的有力支持。……此六句詩,字面是言,官天下、天下為公、政治權力灼然與天下共之,乃是儒家政治理想之大義,蓋寬饒稱引天下為公之大義,用以諫諍專制霸道之漢帝。今典是指,公官權、務分官權與民、試行民權,乃是今日中國之大義;陳寶箴試行民權,則是得到光緒皇帝的贊同支持。『酒狂中感激,道窺天地先。』《漢書蓋寬饒傳》:『寬饒曰:「無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坐者皆屬目卑下之。酒酣樂作,長信少府檀長卿起舞,為沐猴與狗鬥,坐皆大笑。寬饒獨不悅,仰屋而歎曰:「美哉!然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所閱多矣。唯謹慎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此是『酒狂中感激』之古典。 陳三立〈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會夷禍起,文宗北狩,……一日飲酒樓,遙見圓明園火,錘案大號,盡驚其坐人。」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咸豐之世,先祖亦應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干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後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後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閎識。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此即是『酒狂中感激』之今典。《漢書》本傳王君與蓋寬饒書『乃欲以太古久遠之事匡拂天子』,即是『道窺天地先』之古典。在此古典層面,「天地先」,言天下為公之道先於天地萬物。陳三立〈崝廬記〉(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初,吾父為湖南巡撫,痛窳敗無以為國,方深觀三代教育理人之原,頗採泰西富強所已效相表裡者,放行其法。會天子慨然更化,力新政,吾父圖之益自喜,竟用此得罪。』三代教育理人之原,指中國傳統政治理想。泰西之法之『表』,指西藝,即西方工業生產技術,泰西之法之『裡』,則指西方民權政治思想、政治制度,及自然科學。此是指出陳寶箴融會中國傳統政治理想與西方民權政治思想,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第六章〈戊戌政變與先祖先君之關係〉:『蓋先祖以為中國之大,非一時能悉改變,故欲先以湘省為全國之模楷,至若全國改革,則必以中央政府為領導。』則指出陳寶箴之逐步推行民權政治之先識遠量。以上即是『道窺天地先』之今典。在此今典層面,『天地先』,是言民權之道先於未來社會。『酒狂中感激,道窺天地先』二句,字面是言,蓋寬饒感憤於專制腐敗之現實,世人目之為狂,而蓋寬饒乃能獨得天下為公之大道。今典是指,陳寶箴感憤於專制腐敗之現實,世人目之為狂,而陳寶箴乃能融會中國古代政治理想及西方民權政治思想,具有逐步推行民權政治之先識遠量。『當時坐大逆,大辟遂加焉。擬以萌求禪,列剖無由緣。自剄北闕下,眾庶莫不憐。』此六句之古典,為蓋寬饒被漢帝下吏、被迫自剄。《漢書蓋寬饒傳》:『書奏,上以寬饒怨謗終不改,下其書中二千石。時執金吾議,以為蓋寬饒指意欲求禪(唐顏師古《注》:言欲使天子傳位於己),大逆不道。諫大夫鄭昌憫傷寬饒忠直憂國,以言事不當意而為文吏所詆挫,上書頌寬饒曰:「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採;國有忠臣,奸邪為之不起。司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託,職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與,上書陳國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從大夫之後,官以諫為名,不敢不言。」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寬饒引佩刀自剄北闕下,眾莫不憐之。』『大辟』,即死刑。《尚書周書呂刑》:『大辟疑赦,其罰千鍰,閱實其罪。』漢孔安國《傳》:『 [大辟,] 死刑也。』…… 『擬以萌求禪』,言執金吾誣陷蓋寬饒以欲使天子傳位於己。擬者,揣測、誣枉也。此六句之今典,當是指陳寶箴被慈禧太后賜死。按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補)第二章〈清季士大夫清流濁流之分野及其興替〉:『先祖撫湘,多用湘人辦湘事。當時,先君友人中有欲側身礦務局,不能如願,遂懷怨望者。光緒二十五年中,先祖、先君罷職後,歸寓南昌磨子巷。忽接一函,收信人為「前湘撫陳」。寄信人不書姓名,唯作「湘垣緘」。字體工整。啟視之,則為《維新夢》章回體小說之題目一紙,別附七絕數首。其中一段 [首] 後二句云: 「翩翩濁世佳公子,不學平原學太原。」乃用《史記平原君傳》及新舊《唐書太宗紀》。先母俞麟洲明詩夫人覽之,笑曰:「此二句卻佳」。當戊戌時,湘人反對新政者,謠喙 [諑] 百端,謂先祖將起兵,以燒貢院為號,自稱湘南王。寓南昌時,後有人遺先君以劉伯溫《燒餅歌》鈔本一冊,以其中有「中有異人自楚歸」句,及「六一人不識,山水倒相逢」,暗藏「三立」二字語。』由此可知,當光緒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間,陳寶箴父子已屢次遭到謀反之誣陷,如光緒二十四年謠言所謂『將起兵,以燒貢院為號,自稱湘南王』,光緒二十五年謠言所謂『不學平原學太原』(即誣陷陳寶箴父子將如隋末李淵、世民父子太原起兵奪取天下)。此即是散原詩所言『當時坐大逆』、『擬以萌求禪』之今典。按戴遠傳《文錄》:『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寶箴北面匍匐受詔,即自縊,巡撫令取其喉骨』,此即是散原詩所言『大辟遂加焉』,『自剄北闕下』之今典。根據陳三立〈讀《漢書蓋寬饒傳》〉詩『當時坐大逆』,『擬以萌求禪』,參證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記當時謠言所謂『將起兵,自稱湘南王』,『不學太原學平原』,則慈禧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所加之罪名當為『大逆不道』。深入考察庚子年五六月間清室中央政治鬥爭之形勢及其與陳寶箴之死之關係,則慈禧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實與當時后黨之欲消滅帝黨,關係更為重要。換言之,誣陷陳寶箴大逆不道,慈禧太后雖未必信以為真,但慈禧太后既然以陳寶箴為帝黨首要分子,欲加之罪,遂以此定為罪名。此六句詩,略言之,字面是言,漢之蓋寬饒坐大逆不道之罪名,被加以死刑,蓋寬饒無由剖白,乃自剄於北闕之下。今典是指,今之陳寶箴坐大逆不道之罪名,被加以死刑,陳寶箴無由剖白,乃北面受詔、自縊而死、被取喉骨。『自剄北闕下』,用古典指今典甚切。陳寶箴『北面受詔』,雖在江西,無異於『北闕下』矣;既『自縊』,復被『取其喉骨』,雖是自縊,無異於『自剄』矣。『千載去寥寥,迂怪誰復傳?激昂鄭昌頌,悱亹王生篇。』『迂怪』者,誣枉怪幻。迂,誣枉。《國語周語下》:『其語迂』,韋昭《注》:『迂,迂迴,加誣於人也。』迂怪一語之古典,即《漢書蓋寬饒傳》『執金吾議,以為蓋寬饒指意欲求禪,大逆不道』。其今典,則是前引〈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所言反對新政者『造作蜚語,怪幻不可究詰』,以誣陷陳寶箴。『鄭昌頌』,『王生篇』,俱見前引《漢書蓋寬饒傳》。鄭昌頌之今典,指三立〈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與當世〈故湖南巡撫義寧陳公墓誌銘〉。此四句詩,字面是言,寂寥千載以後,蓋寬饒忠而蒙冤之事,有誰復能傳其真相?唯有「鄭昌頌」,「王生篇」,表彰蓋寬饒忠於國家的事蹟,激昂悱亹,存於天地之間。今典是指,寂寥千載以後,陳寶箴忠而蒙冤之事,有誰復能傳其真相?唯有三立所作〈先府君行狀〉,當世所作〈陳公墓誌銘〉,表彰陳寶箴忠於國家的事蹟,激昂悱亹,存於天地之間。『迂怪誰復傳』?今典實指極為明顯。蓋寬饒被誣枉殺害,正史早已書明真相,傳諸後世。而陳寶箴是被秘密定罪殺害,世人不知真相,又有誰復能傳其真相?因此,『迂怪誰復傳』,乃是專指陳寶箴之今事而言,不復顧及蓋寬饒之古典字面矣。『議者執金吾,今則譽汝賢。』上句之古典,即前引《漢書蓋寬饒傳》『上以寬饒怨謗終不改,下其書中二千石,時執金吾議,以為寬饒指意欲求禪,大逆不道』。所謂『執金吾議』,實是執金吾與『上』同謀。『今則譽汝賢』之句,特別值得注意。第一,此詩字面本是寫漢代,結句卻闌入『今』字,『今』字乃是提醒讀者全詩是言今事的明確標誌,是把讀者從全詩古典字面引入到今典深層的橋樑。第二,按《漢書蓋寬饒傳》,並無漢帝或其他人譽執金吾賢的記載,職此之故,可以進一步斷定,『今則譽汝賢』之句是本詩改變古典以確指今典的路標。即增加古典所無而為今典所有的情節,以確指今典。第三,『今』能稱譽執金吾賢的人,只能是今上。『今』也者,今上也。清代人以『當今』指皇帝,如《紅樓夢》第十六回:『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當今真正的皇上,是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執金吾』,指為慈禧太后所信任(『譽』)、並且統領禁軍(猶漢代之『執金吾』)之滿洲權貴。陳三立〈清故光祿寺署正吳君 [樵] 墓表〉(光緒二十六年五月,1900年):『然頃者吾畿輔之變,義和團之起,猥以一二人恣行胸臆之故,至驅呆豎頑童,張空拳戰兩洲七、八雄國,棄宗社,屠人民,莫之少卹,而以朝廷垂拱之明聖,亦且熟視而無如何。其專制為禍之烈,剖判以來未嘗有也!』《清實錄德宗景皇帝實錄》卷四百五十七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丁酉 [二十四日] 條硃諭云:『謹當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子,以綿統緒。將此通諭知之。』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卷六十六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條:『使載漪掌虎神營。』《清實錄德宗景皇帝實錄》卷四百六十三光緒二十六年五月甲寅 [十四日] 條:『諭內閣:端郡王載漪,著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清實錄德宗景皇帝實錄》卷四百六十八光緒二十六年八月丙子 [七日] 條:『以端郡王載漪為軍機大臣。』第一,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五、六月間,慈禧太后及掌握軍政大權的端郡王載漪,實為滅洋以廢帝之禍首。第二,陳三立〈吳君墓表〉言『一二人恣行胸臆』,『張空拳戰兩洲七八雄國,棄宗社,屠人民,莫之少卹』,『其專制為禍之烈,剖判以來未嘗有也』,實際乃是針對慈禧、載漪而言。第三,陳三立〈讀《漢書蓋寬饒傳》〉詩言『議者執金吾,今則譽汝賢』,『執金吾』,主要即指當時掌握軍政大權包括禁軍虎神營的載漪;『今』,指當今真正的皇上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所謂『今則譽汝賢』,是指慈禧太后以載漪之子為大阿哥、以載漪為軍機大臣、與載漪同謀廢帝滅洋,是以載漪為賢也。『議者執金吾,今則譽汝賢』二句,是言:謀殺今之蓋寬饒亦即陳寶箴之凶手,乃是當今真正的皇上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及其同謀載漪之流。此二句詩所揭露之重心,是譽執金吾賢的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其次才是執金吾載漪之流。此詩編次於崝廬哭父組詩之中,詩中用『今』字給出全詩是言今事之明確路標,此兩點,乃是確定全詩古典字面今典實指的最主要證據。」

〈文芸閣學士同年挽詞六首之四〉:「元禮終亡命,邠卿辱大儒。孰傳鐘室語,幾索酒家胡。禍釁機先伏,煙濤夢自孤。光芒接三島, [君曾游日本。] 留得口中珠。」

劉夢溪〈慈禧密旨賜死陳寶箴考實〉(《中國文化》,17、18期):「陳寶箴是在仇洋的狂潮中被密旨賜死的,為陳寶箴放走而被洋人嚴加保護的文廷式在此案中所起的導火索的作用,應可想見。六月初,文廷式抵長沙,湘撫俞廉三下令密拿未獲(殺陳寶箴即在此時)。直到九月初一,慈禧還密令湖南巡撫一定要拿獲文廷式就地正法。文參與唐才常的反朝廷活動,也是急於密拿處死的原因之一。而唐才常是湖南新政推行時《湘學報》的主筆,實際上是陳寶箴的湘政同事,文、唐二人都與陳寶箴有重大牽連。1906年文廷式逝世,散原挽詞有『禍釁機先伏,煙濤夢自孤』句,就是明指因救免文廷式致使乃父遭禍一事。…… 晚年寅老所撰之《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第六節『戊戌政變與先祖先君之關係』有這樣一段附記:『茲有可附言者,即先君救免文芸閣丈廷式一事。戊戌政變未發,即先祖先君尚未革職以前之短時間,軍機處廷寄兩江總督,謂文氏當在上海一帶。又寄江西巡撫,謂文氏或在江西原籍萍鄉,迅速拿解來京。其實文丈既不在上海,又不在江西,而與其夫人同寓長沙。先君既探知密旨,以三百金贈文丈,屬其速赴上海。而先祖發令,命長沙縣緝捕。長沙縣至其家,不見蹤跡。復以為文丈在妓院宴席,遂圍妓院搜索之,亦不獲。』所記陳寶箴和陳三立救免文廷式的事實經過,至為詳剴,不爽分毫。接着又引乃父〈文芸閣學士同年挽詞〉六首之四……陳三立挽文廷式詩共有六首,陳寅恪獨引其第四首,而在引錄之後寫道:『其第一聯(應為第二聯——筆者注)上句用《史記》玖貳淮陰侯列傳,下句指長沙縣搜妓院事。末句指傳播同光盛流之學於東瀛也。』請注意,詩中第二聯上句、下句,全詩的末二句,其所涉之古典、今典,寅恪都一一拈出。那麼第三聯的首句就不涉取典用事麼?寅恪先生何以置之不提?按『禍興機先伏』之『禍興』,《散原精舍詩》原作『禍釁』,是正確的;『禍興』詞義不倫,應為出版者所誤植。《孟子梁惠王上》:『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捨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趙歧注『釁鐘』云:『新鑄鐘,殺牲以血塗其釁郗,因以祭之。』焦循《孟子正義》也說:『釁本間隙之名,故殺牲以血塗器物之隙,即名為釁。』可見『禍釁』一詞,就是殺戮的意思。而『機』,則是機兆、禍根之意。因此『禍釁機先伏』這句詩,可以解釋為:遭受殺戮之禍的關鍵因由事先已經埋伏下了。那麼散原所謂『禍釁』究係何指?是誰後來(相對於『機先伏』)遭到了殺戮?是指文廷式麼?不,不!文已經在義寧父子救助下逃掉了,『鐘室』(策劃殺人的地方)雖傳下諭旨,却没有能够將文廷式正法。按上下文連接解讀,這位遭受殺戮者,必定與此詩的下一句『煙濤夢自孤』的主體有關。『煙濤』即煙波(用的是常典──崔顥〈黄鶴樓〉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寓愁絕之意。『夢自孤』言自身之孤單,慨嘆已經没有人與自己共同實現夢想了。因此這個主體不應該是别人,正是父親死後孤獨無依的陳三立自己。右銘遇害之後,散原一直有『煙濤夢自孤』之感。所謂『禍釁』,自然指的是陳寶箴蒙冤被殺戮之事。而招禍之『機』,即根由,則是因為救免文廷式(『機先伏』)而預先種下。散原的〈文芸閣學士同年挽詞〉,主要是其中的第四首,已經明明白白地把慈禧密旨賜死陳寶箴的因由講出來了。陳寅恪引散原的〈文芸閣學士同年挽詞〉六首之四,相關詩句的用典都予標出,獨獨最關鍵的『禍釁機先伏,煙濤夢自孤』句置之不顧,恰好說明他深明此詩句的含意,只是站在寶箴之孫、三立之子的特殊立場,他不願也深知不應該把祖父遇害的歷史真相直接注出。」
( 創作另類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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