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查省誠底褲出現的唾液反應，經過化驗與彭定揚的血型相符。為了釐清確切的行兇動機，在彭定揚的傷勢復原之後，梁彼丞又進行了一次較深入的訊問。燈下，他與彭定揚相對而坐，桌面上放置著自彭寓搜出的一捲底片。他看著這回平靜許多的彭定揚，以一貫的平板口吻問：「這影片你看過嗎？」
　　「沒看過，這是我與查省誠見面當天拍的。」
　　「那麼你知道內容了？」
　　「知道。」
　　「你與查省誠是什麼關係？」
　　隔了剎那，彭定揚答：「朋友。」
　　「確定只是朋友？」梁彼丞問。見彭定揚點頭，他繼續問道：「那麼他底褲上的唾液，和這影片裡的內容，你怎麼解釋？」
　　彭定揚沉默了，他看了看底片，接著只是低頭不語。
　　梁彼丞並不追問，「你們是八年前當兵時認識的？」
　　「是。」
　　「我們根據記錄發現，在那時候，你們已經有發生過猥褻行為。」
　　彭定揚猶豫了頃刻，才點了點頭。「我是…他的初戀情人。」
　　「既然是初戀情人，單純為了借錢不成，你狠得下心殺他？」
　　彭定揚點頭。
　　「那麼殺他就好，其他幾個睡夢中的人，你也要殺？什麼原因讓你下了重手？」
　　「我太氣了，太氣查省誠了。他卑鄙又自私…老是找我只是要發洩。他還那麼吝嗇，連一點錢也不肯借我。到底把我當什麼…？」
　　「發洩什麼？」
　　「發洩他的性慾。」
　　「因為這樣，你情緒失控？」
　　「嗯。」
　　「能不能簡述當天的過程。」
　　彭定揚稍作思考，以鎮定而略輕的聲調，緩緩道出他與查省誠見面之後的一切…

　　命案經媒體公開之後，蔣伯謙每天的例行公事是至學校的圖書館翻閱最新的報紙，追蹤事件的發展。雖然他曾經失去這樣的勇氣，然而，只要想起省誠雙眼都還沒有完全閉起來的慘狀，他便非要知道究竟是誰奪走了他的生命。最初數天，血案鮮少出現在人際之間的話題中，頂多只是因為五人遇害的驚駭而被提起。不料當彭定揚自殺未遂之後，事情漸漸變得不堪。

　　五月初的一天，蔣伯謙來到上課前的教室，裡面正喧鬧著，似乎大家都有著討論的題目，三三兩兩，好不熱絡。角落的一群同學圍觀著什麼，其中一人見蔣伯謙進門，便向他喊著：「喂喂！伯謙，你來看。」蔣伯謙上前去，擠進他們的小圈圈中，只見中央的同學桌上，擺著一份報紙。
　　「你們這麼熱鬧，是在看什麼？」蔣伯謙問。
　　「新聞說，查家命案是他們家那個同性戀的兒子引了兇手進屋肇禍的。」
　　蔣伯謙聽了，不由得心涼了一半。
　　「同性戀耶！你不覺得很新奇嗎？報紙還說，他們當天還有…」
　　「還有什麼？」蔣伯謙問。
　　「還有性關係。」那同學一面說著，將報紙塞入蔣伯謙手中，「喏，給你瞧瞧。」
　　蔣伯謙雙眼盯著報紙，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似乎怕眼看不夠，同學還在一旁口述著，「不只這樣，他們還把過程拍了起來哩！聽說因為攝影機有搖晃，所以警方更懷疑彭定揚有帶了其他人進屋。」
　　「這種人簡直荒謬極了！」有一名男同學嫌惡地說。
　　蔣伯謙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你夠了，從看了報紙一直罵到現在，你跟人家有仇呀？」女同學不以為然。
　　「但這真的病態啊！伯謙，你怎麼覺得？」
　　「我…沒什麼感覺。」蔣伯謙放下報紙，佯裝鎮定地回答，「別人家的事我們別管這麼多吧！」語畢，他轉身去覓了個遠處的座位，後面一群人仍舊唧唧喳喳。

　　來到兩個女同學旁邊的位子坐下，蔣伯謙自背包中取出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從早上開始就為了這件事說個沒完。」身邊的何沁蓉轉身對他說。蔣伯謙向她點點頭。
　　何沁蓉隔壁的丁琍開了口，「因為他們對同性戀好奇吧？不過，人真的不可貌相，那個查省誠一表人才，沒想到是同性戀，他家裡人一定沒有臉見人了。」
　　蔣伯謙微微低頭，面對著書本，但以餘光留意著丁琍。
　　「伯謙，他和你倒有點兄弟臉呢！」丁琍說。
　　蔣伯謙回頭，淡然道：「是嗎？我沒有注意到…。」
　　「前天報紙有刊了他的照片，等會兒你可以到圖書館去看。」丁琍補充。
　　看？需要嗎？省誠的模樣，他再熟悉不過了。蔣伯謙感覺自己的鼻頭開始微酸，並開始努力防止那股悲憤繼續漫延至眼眶。

　　那天上午，蔣伯謙失去了上課的心情，身邊的同學猶如視查省誠為動物園中的奇珍異獸，或以之作為笑柄，使他的眼眶三不五時泛出淚光。他由自己利刃穿刺般的心痛明白，以別人的悲劇作為娛樂，是多麼狠毒的行為。

　　課中，何沁蓉一直悄悄留意著蔣伯謙，查覺他的情緒似乎很低落…低著頭發愣，書本永遠維持在同一頁，課間休息也不發一語。午後，她原想邀他一起吃飯，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他拎起背包離開。她默默地隨著他來到圖書館，在遠處的一角，看著他專注地閱讀當天的每一份報紙。不曉得他是在留意什麼消息，但至少知道了他牽掛著某個事件。

　　文學社的聚會時間，借用的教室裡，桌椅圍成了四方形，已有不少成員就座，包括何沁蓉。她特別留了身旁的位置，是給蔣伯謙的。不久後，蔣伯謙低著頭，鬱鬱地進了教室，見了門邊的位子正要坐下，見何沁蓉招手，才過去和她坐在一起。

　　原想逃離學校，到外頭去散心，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因為這天是社員發表文章的日子，而不得不來。他取出幾張稿紙，這篇作品跨越了兩個時期，省誠生前，與省誠死後，起初進行得十分順利，末了卻是在涕淚中硬撐著寫完的。結尾怎麼看都有些怪異，但他實在無力再作修改了。愈想愈覺得悲痛，蔣伯謙禁不住皺起眉頭。何沁蓉見狀，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於是開口問了，「你今天怎麼看起來悶悶不樂？發生什麼事了嗎？」
　　蔣伯謙輕輕搖頭，「只是沒有睡好。」說完，他輕按眉頭。
　　事實上，他也失眠將近一週了。某個夜裡，查省誠曾來到床邊看他，令他痛哭失聲，此後總是處在想睡著，卻不敢睡著的狀態中。他的面容充滿疲態，彷彿瞬間從以前稚嫩的模樣，變成一個成熟男人。

　　文學社發表文章的規矩是上台朗讀，蔣伯謙經過一段度日如年的等待以後，終於捧著稿子，在嗓音因疲憊而不盡理想，但仍溫柔的聲調中，讀完他的〈殘夢〉。

　　「你這篇文章結構不理想，起頭的地方顯得很紮實有氣勢，但收尾卻非常草率。」指導的老師直接了當地說。
　　蔣伯謙看著她，沒有多作解釋，只是點點頭。台下的何沁蓉，感到有些不安。
　　「你好像特別喜歡寫這類的作品，幾乎篇篇都是，我想聽聽你為什麼如此偏好？」
　　「因為…」蔣伯謙約略思考，「夢是我的避風港。」雖然回答得非常簡短，但他自己想想，這七個字已經涵蓋一切了。
　　「有些夢是很美的，但你常常淪為虛無，沒有建設性而累贅，結構鬆散，這樣的文字價值不高。蔣同學，我想你真的該再多接觸一些書籍了，不知道你平常讀些什麼？但可以改變路數，對你比較有幫助。」說完，老師又問：「其他同學有沒有意見呢？」
　　何沁蓉眉頭微蹙，看著台上的蔣伯謙。他依舊捧著稿子，只是默默俯視著它。
　　「我覺得…」一位同學舉手，正要發言之際，只聞台前抽咽一聲，教室裡的氣氛突然凝結了。
　　蔣伯謙仍然捧著他的稿子，但已淚流滿面，哭紅了雙眼。他的視線全然模糊，索性略過眼前所有的人，讓悲傷的心思回到前天…。

　　那天傍晚，他回到家，便坐在沙發中看報紙，沒有留意到家中彌漫異常的氣氛。新聞報導了彭定揚自述的行兇過程…，26日晚間，他與查省誠以謀職為由相約見面，兩人共乘查省誠的雪佛蘭回到愛克斯路的別墅中。進屋之後，正事未談，便先行雲雨一番。完事不久，彭定揚提起求職一事，查省誠卻直接以他學歷不夠為由推託。彭定揚繼而要求查省誠借錢讓他購車，不料僵持良久，查省誠就是不肯答應。彭定揚一氣之下，與查省誠爆發口角，進而持刀將之刺成重傷。查省誠臥室吵鬧驚動姪女翎翎，使女傭阿珍聞聲前來查看，彭定揚為免東窗事發，將別墅內所有人全部殺害。

　　正當蔣伯謙納悶彭定揚不致如此憤怒之際，忽地，父親將報紙自他的手中一把抽開，扔在一邊，他受了驚嚇，不解地望著臉色難看的父親。
　　「我今天看到這個查省誠的樣子了。」父親嚴肅道，「他就是常在樓下按喇叭要接你去玩的那個男的吧？」
　　蔣伯謙心知不妙，但仍是鎮定地點頭。
　　「臭小子！」父親扭著蔣伯謙的領子，將他拉起身質問，「居然跟這種不倫不類的人來往，你也是同性戀嗎？」
　　「我不是…」蔣伯謙顫抖地答。
　　「以後要好好管管你了！那種人，如果他也趁著帶你出去時對你猥褻呢？怎麼辦！」沒等兒子答話，蔣伯謙的父親便將他摔在沙發上。「今天開始，你不許再關心查家的事！要是被我發現，我非要好好修理你！」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省誠走後，一切都變了，變得那麼不堪。蔣伯謙緊緊握著他的稿子，也沒有收拾背包，便在眾目睽睽之中，一邊哭著，一邊緩緩走出教室。

(待續)

※四月二十六日為「北投查宅血案」三十七週年，這樁案件是《白駒騎士》最初的藍本，原訂於今日連載完畢以作紀念，但目前僅進行至中後段，故再添後記。

依凡斯 2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