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有歌曲搭配。
早晨近六點的天幕,是如同蒙上一層薄霧的淡藍色,朝氣盎然,彷彿充滿希望。曾幾何時,查省誠想像自己站在這樣的天空下,那時,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正與自己最愛的那一個,攜手迎接金碧輝煌的日光灑下,開啟嶄新的一天。如今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沿,漠然地望著窗外,身邊沒有最愛,也沒有任何的夢想已然實現。他有什麼夢想呢?並非成為什麼名家,也不是事業有成,只要一個不太具體的「過著如白日夢的生活」。
他一面吃著作為早餐的煎餅,那是查夫人昨夜為他做的點心,已經冷了。薄薄的餅子,他自小時候便獨愛至今,每每嘗著,心中總會洋溢著母親的疼愛,那卻使他的心酸疼莫名,因為他畢竟不是父母心中的好兒子…。於是他冷血地強迫自己忽略親情,只簡單地以味覺滿足空虛的心。
再次仰視那淡藍色的天空,不曉得他的世界變成什麼模樣了?「你也許失去藍琪了,那個像蝴蝶一樣陪伴在你身邊,真摯的女孩子。然後,你會再失去伯謙,那個純真得好迷人、好可愛的小文人。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無邪的笑容、頸子旁淡淡的香氣,一再使你著迷,也一再讓你明白自己齷齪得嚇人。」查省誠皺起眉頭,看看自己的手,浮於皮膚的淡綠色的血管,提醒著他的生命不斷「存在」。「最後呢?我會好像一只空殼子,沒有意義地活著。」想到這裡,他的心中爆發悲傷,身體也不禁開始輕微顫動。
這幾天查省誠總是早早便抵達辦公室了,或許開始習慣缺少藍琪的生活,他反而覺得,獨自一人待在那小空間內,倒有點隱居的安全感。才正開始培養安詳的情緒,他聽見門外的悉索聲…,藍琪來了,雖然又有些遲到。片刻,門外傳來幾聲敲擊。
「請進。」
藍琪端來一杯紅茶,輕輕放在查省誠桌前,從那芬芳的氣味,他知道那是自己喜歡的老牌子。
「早安。」查省誠說。
藍琪沒有作聲,只和他相看了一會兒,浮起一抹微笑,便轉身離去。查省誠發覺她的背影不似以往那樣,神采飛揚之餘又充滿自信,於是將她叫住。藍琪微微回頭,查省誠這才發現她的眼角是微紅的。
查省誠起身走向藍琪的面前,輕聲道:「對不起。」
「道什麼歉?你又沒做錯事。」藍琪一笑,掉頭又要走開,卻被查省誠溫柔地拉住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站在原地。
「轉過來。」
藍琪搖搖頭,而後才勉強轉過身,一面抹去臉上的幾條淚痕,以濕潤的目光看了看查省誠。
查省誠將藍琪拉回自己面前,緊緊握著她的手,他們先是維持這個狀態一會兒,繼而才慢慢地抱在一起。
「妳這兩天到哪裡去了?」查省誠的口氣充滿了關心。
「只是去玩而已,我貪玩嘛!」藍琪以俏皮的語調說,心裡卻是激動不已,這是她第一次體驗查省誠的懷抱,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他永遠能這樣抱抱她。
「對不起,也謝謝妳。」查省誠說。
「你不喜歡我沒有關係,只要你開心就好。可是,我沒辦法不愛你。」即使沒機會作妻子或女友,對藍琪來說,只要能常常陪在查省誠的身邊,看著他的一顰一笑,這樣就好。
查省誠數週以來愁眉不展的模樣稍稍緩和一點了,但仍舊煩惱著什麼似的,令藍琪不解。中午,她接過收發室送來的信件,發現裡面有一封蔣伯謙寄來的信,不由得面露喜悅。她經過辦公桌,將自己需要處理的信件像擲飛盤一樣扔到自己桌上,接著往查省誠的辦公室走去。
來到查省誠身旁,藍琪將一疊信放在查省誠面前,接著蹲在他身旁微笑。查省誠轉身看見頂端那封是來自伯謙的信,閃過一剎那的欣然,接著又回復成失落。
「伯謙又寄信來給你了呢!」藍琪說。
查省誠拿起那封信,將它放入抽屜,那時,藍琪才發現裡面已累積了幾封同樣來自蔣伯謙,卻未拆的信。她往一旁看去,見桌上還有一張信紙,信上端正地寫了許多內容,最後面是一個英文句子。
「那是什麼信呢?」藍琪問。
查省誠將信紙蓋了起來,向藍琪答:「沒什麼。」
「你們到底怎麼了嘛?」
查省誠搖搖頭。「我覺得,我不很適合和他作伴…。」
「所以你要疏離他?為什麼?」
查省誠不語,良久,才向藍琪道:「妳去忙妳的吧!」
原以為躲過被催婚的事情之後,查省誠該會開心許多,原來他與伯謙卻還有問題存在。藍琪嘆了口氣,她好像很久沒有看見查省誠真正的笑容了。
近來的蔣伯謙,幾乎與字紙簍裡的成堆廢稿生活在一塊兒。一連寄了幾封信,撥了幾通電話,卻沒有一次得到省誠的回音,令之傷神。將省誠自生活中移除,他宛如失了平衡的水秤,做起任何事情都無法全神貫注。那篇計劃參加文藝競賽的作品,便在這樣的情況下寫成,橫看豎看,總感覺那些文字像地基沒有打好的高樓,搖搖欲墜。
自從那篇作品之後,蔣伯謙再也沒有寫出多少令自己滿意的文字,成天處於煩躁之中,幼小的弟弟妹妹在家都避著他,深怕不小心便要招來一頓修理。這天沒課的下午,蔣伯謙照例在爬格子,家中來了通電話,弟弟接聽之後,便怯怯地跑進書房,「哥哥,有你的電話,說是同學。」蔣伯謙來到客廳拿起話筒應聲,那端傳來的卻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女聲。
「不好了不好了!」見藍琪急急忙忙地自門外跑來,查省誠不明就裡,詢問何事。藍琪慌張道:「上次那張圖書館買書的收據不見了,到時候退價差要用的。」
查省誠幾乎要站了起來,「妳去別的處室找過了嗎?有可能在…」
「我去過學務處一趟了…」藍琪說。
查省誠搥了一下桌面,也沒再問些什麼,便衝出辦公室去。
其實他大可以打電話,但藍琪知道查省誠遭逢緊急事件,總喜歡當面解決。雖然查省誠如此緊張,藍琪卻只是佇立在辦公室門口等著,好似袖手旁觀一般,放任查省誠樓上樓下地跑,而置身事外。
上午才因為藍琪沒有介意而鬆了口氣,下午她就出了大差錯,查省誠猜測自己大約交了噩運,不僅為了私事懸著一顆心,又得為了公事焦頭爛額。經過一番奔波,那張收據仍舊沒找著,查省誠感覺不到體力消耗的熱度,反而渾身發涼。他回到辦公室,見藍琪等在那兒,便喘著氣道:「妳…妳這次闖了大禍了,那筆錢數目還不小的。」說著,他低下頭,狀似想著辦法。
「查先生,你看…」
查省誠抬起頭來,發現藍琪手中拿著一張紙。
「收據在這,教務處打電話來說夾在公文裡面…」語畢,她吐了吐舌。
查省誠瞪著藍琪,氣得說不出話。
「對不起嘛!不要生氣了…」藍琪走近查省誠,道:「你剛才出去的時候,伯謙打電話來,他說邀你吃飯耶!」
「妳怎麼答呢?」查省誠神情一轉,微慮地盯著藍琪。
「我替你答應了。」
查省誠聞言,猶豫起來。
藍琪見狀,趕緊慫恿著,「我這樣笨,你看你氣成這樣,還是出去和伯謙散散心嘛!」
「他約在什麼地方呢?」
「漢城餐廳。」
「奇怪,他知道我喜歡吃那裡的火鍋嗎?」查省誠納悶。
「你不去嗎?那要再打給他取消喔!」藍琪拿起話筒,等待著查省誠的反應。
「不不,我去。」查省誠將話筒壓了下去。
藍琪鬆了口氣,嫣然一笑。
「妳一起來嗎?」查省誠問。
沒料到這次查省誠竟主動邀她一同晚餐,藍琪婉轉答:「不行呢!我表妹約了我逛精品店。」
餐廳中,他們兩人默默地吃著東西。蔣伯謙為了前一段日子那些不出聲音的電話,沒有回音的信件,而有一點點責怪省誠,但其實更擔心他是否會說出什麼令人震撼的話,於是遲遲不敢開口。查省誠也疑惑著伯謙邀約自己,卻一直靜靜的,良久,他打破沉默問道:「伯謙,你以前吃過這家餐廳嗎?」
蔣伯謙搖搖頭。
「那怎麼想約在這裡呢?」
蔣伯謙感到納悶,「不是你的秘書打來約的?。」
查省誠恍然大悟,「噢!藍琪那女孩子…」他笑了,心裡作想。
「你有什麼特別的事嗎?否則也可以在信裡面說的。」蔣伯謙說。
無法向伯謙解釋那些行為是為了分手,但他確實是捨不得小文人的。查省誠挾了點食物放在伯謙碗裡,低聲說:「沒有特別的事。但是想讓你知道,有一個喜歡陪著你做夢的人,這是永遠不變的。」
蔣伯謙原不是小心眼的人,聽見省誠這麼說,立刻便釋懷了
漫步於熱鬧的中山北路上,這對夢想家並不彼此交談,只是各自捕捉著一種陪伴的感覺。查省誠走在一盞盞路燈底下,當他距離燈光愈來愈近,蔣伯謙會看清他咖啡色的短髮,每一次,都是這特別的色澤,喚起他真實的存在感…,這眼前的人兒是省誠。但是當他遠離光線,成為黑影,又似那無法透析的性格。雖然省誠總是自稱為一個夢的同伴,但他更像個不易捉摸的夢。
當伯謙對他觀察著的時候,查省誠總是慶幸自己隱藏的那一面不曾被拆穿,既然今天又見了面,他向自己期許,有朝一日,那部份將會消滅。雖然他也發現小文人好像更成熟一些了,彷彿可以立在自己手上,也許隨時還會飛得遠遠的,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當伯謙的夢想朝向浩瀚與紮實走去,不再是他的能力可護衛時,他將只能眼睜睜看著小文人離去,真的。
他們來到中山橋,憑欄望著雲層厚重,星光黯淡的基隆河面。
「噗通…」查省誠發出了聲音,吸引了蔣伯謙的目光。「如果投入河裡,你覺得會怎麼樣呢?」
「你會變成一顆河中的星星,可是能和天上的作伴。」蔣伯謙說。
「但我會和它們一樣寂寞。」
「怎麼了?醒醒。」
查省誠回過頭,「不把希望寄託在空中了,夢只有人會做的。」說著,他拍拍蔣伯謙的肩膀,「人。」
那是一句反映他們也同時形容人生的話語,蔣伯謙點頭。
「信裡說,你最近很忙,快大四了?」
「是,」蔣伯謙看著查省誠,「不自覺會想著以後的畫面,只是不曉得哪些是對的。」
「到時請我爸爸給你安排個什麼好嗎?」查省誠問。
蔣伯謙一笑置之,「還有三年為國家服務的時間呢!」
「你怕被欺負嗎?」
稍微考慮了一會兒,蔣伯謙仍舊給了肯定的答案。
「別怕…,會有人護著你的。」查省誠輕拍著蔣伯謙單薄的臂膀,腦海中卻不自覺浮現自己與彭定揚的往事。
他們默契十足地一同住了口。
一對夢想家,永遠逐夢,卻也永遠在躲避什麼。
雪佛蘭抵達蔣伯謙居住的公寓時,已是深夜十一時,查省誠同小文人來到大門口,見信箱口仍是塞滿的,蔣伯謙便將那疊信件取出。
「你家人今天不在?」查省誠問。
「他們到親戚家去了。」蔣伯謙翻出一封信,「競賽的結果送到了。」
「打開來看。」
「等回家再給自己一個驚喜吧!」
查省誠捨不得分離,又隨著蔣伯謙一步步爬上樓梯,直到蔣家門前才停下來,相對著。
「今晚該偷偷帶你回家才是。」蔣伯謙難得出了頑皮的點子。
查省誠溫柔地笑了,「我就在這裡,等你牽進去。」
「我家很窄,你要和我弟弟妹妹睡一間嗎?」
「可以待在書房。」
「那麼別睡了,我們會整夜促膝長談。」
那正是查省誠的期望,「明天在你弟弟妹妹起來之前,我先下樓去,等你打理好再一起出門。」
多麼天衣無縫的計劃,兩個人兒頓時雀躍不已。可惜破綻一下子就被挑了出來,「不成,我弟弟晚上會起來個幾次,他愛喝水,會發現我不在床上的。」
「他一起來,我就躲好啊!」
「我家不是別墅,沒地方可以躲啦!」
「那麼我一定得走了。」查省誠有些失落,「打開信看看,讓我第一個知道你得獎。這樣我會睡得香一些。」
蔣伯謙笑著,拆開了信封,與查省誠一同打開裡面的紙張,卻沒見到好消息。兩人相視良久,不曉得為什麼,蔣伯謙首先湧現的念頭,只是想在進屋之前,再多看看省誠的臉,也許就寢時不會難過得輾轉難眠。
查省誠不知該怎麼安慰自己的小文人,經過一段沉默,他認真地看著蔣伯謙,「別氣餒…,中庸永遠是人之多數,這代表你與眾不同。」
蔣伯謙笑了起來,呵呵地開朗笑著。
查省誠疑惑。
「夢只有人會做的。」蔣伯謙說,「也只有在人群中,才找得到同一個夢 …這個夢就在我眼前。」
查省誠在微笑中點首,握起蔣伯謙的雙手,緊緊的。
(待續)
依凡斯 2011.05
※這篇文章搭配的歌曲是阿巴合唱團 (ABBA)的團員Agnetha Faltskog演唱的〈Here For Your Love〉(1974),聆聽與否,格友可自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