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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09 22:06:24瀏覽11795|回應5|推薦78 | |
(這是我在二月號<典藏投資>雜誌所撰寫的一篇談論夏卡爾的文章,為了配合夏卡爾來台展出。藝術,我不是很懂,只能從自己比較熟悉的宗教史的角度去談談。文中的副標題是編輯人員修改的,比我原稿好得多,在此也謝謝典藏同意我的轉載。) 1887 年,夏卡爾( Marc Chagall )生於離拉脫維亞邊境不遠的白俄羅斯維捷布斯克( Vitebsk )的猶太教哈西德( Hasidism )教派家庭中,祖父是個猶太拉比。當時的維捷布斯克有四萬名猶太人,是個典型的猶太城市,我們可以從夏卡爾的自傳看到,他的童年世界就完全被猶太人的生活方式所包圍。十九世紀後半的歐洲猶太人受到現代性與資本主義國家體制的衝擊,出現了多重面貌:有的早在啟蒙運動時代就已經轉化為開明的現代派,積極融入世俗生活 ;有的轉而傾向政治上的社會主義;有的投入回歸巴勒斯坦的錫安復國運動( Zionism );有的則是固守傳統的猶太的生活方式,而哈西德屬於其中改革的新正統派。 (一)哈西德傳統 神圍繞一切事物 甚麼是哈西德教派?研究猶太宗教史與猶太神秘主義的祭酒索倫( Gershom Scholem )指出,猶太宗教史上先後出現過兩波哈西德教派運動,一支是中世紀的古典哈西德,其源流可以直接上溯到巴勒斯坦的「默卡巴」( Merkabah )傳統,後來在義大利醞釀了幾世紀而在第九世紀往北傳入萊茵河地區,於 13 世紀歷經幾位大師之轉化而到達高峰。我們得稍微提一下默卡巴傳統,或是所謂的「王座神秘主義」的傳統,因為猶太教義與形象藝術之間存在著本質上的緊張關係。默卡巴是出於 《以西結書》的異象。西元前 590 年左右,流放到巴比倫的猶太祭司以西結( Erzekiel )看到類似馬車的神之王座, 以閃電的形式射出雲端, 上面有四種神秘奇特甚至可以說是可怕的活物,如果不是放在《聖經》的脈絡,我們實在很難把牠們和天使聯想在一起(至於這些活物是「賽拉佛」 seraphim 還是「基路伯」 cherubim ,學者則有不同意見):牠們都有人、獅、公牛、老鷹的四張臉,又有著四個翅膀,下面則有輪子。有學者指出這些 形象來源是巴比倫的占星學,四種臉分別代表四個星座:人面是水瓶座,牛面是金牛座,獅面是獅子座,而鷹面則是天蠍座較古老的老鷹 捕 蛇的符號。 [1] [1] M. L. West, Early Greek Philosophy and the Orient, Oxford, 1971, p.88. 我們必須知道,猶太教嚴禁造偶像( Bilderverbot 或是 iconoclasm )這條律法的背後,隱含著這樣的神學觀點:任何太過以形象化的方式去呈現神性都是擬人型態論的危險嘗試,於是 《以西結書》和《但以理書》的某些形象化的描述基本上已經遊走在正統觀點的邊緣。屬於先知書經系的《以諾書》繼續深化了這四位一體的王座活物的主題,因此被正統派視為不被收入正典的旁經( pseudepigrapha )。而 西元五世紀的「王座神秘主義者」就是小心翼翼地挑戰神人同形的底線,觀想自己被提升通過 955 層天而抵達王座,然後如何經過七重宮殿的重重關卡,最後瞥見神的榮光。不過這畢竟是少數神秘主義者的靈修方式,一般猶太民眾還是遵守著這禁忌。 我們可以看到夏卡爾自幼年學畫時就很自覺這個基本禁忌,儘管他所處的猶太社群在某個程度上比較寬鬆: 我的父親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徒,或許他也知道我們的宗教禁止我們創造雕刻出來的偶像,在更正統的猶太觀念裡,甚至不能描繪任何真人活物。可是在我們的教區裡,並沒有任何人這樣嚴肅地禁止我們在小紙片上畫東西,或許這便是為什麼在我的親戚朋友中,並沒有人在開始的時候為我這項新嗜好感到震驚。 [1]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看到猶太宗教對形象的禁忌也是夏卡爾的某種壓力。他的自傳有這麼一段頗有意思的回憶: 叔叔很怕讓我親吻他的手,因為人們說我是個畫家。如果我畫一張他的素描會怎樣呢?上帝是不允許的,那是一種罪行。 [2] 這種對形象的曖昧態度,或許是出於哈西德教派的兩面性。我們可以先留意默卡巴上的活物形象,尤其是牛和鷹(或是禽類,在夏卡爾那裡變形為公雞),等一下我們討論夏卡爾的動物形象,會回到這個主題。 我們現在來看第二波近代的哈西德運動,它主要興起於十八世紀的波蘭、烏克蘭地區,由創始人巴爾 . 閃 . 托夫( Baal Shem Tov , 1698-1760 )所復甦的靈性運動,內容吸納了猶太密教卡巴拉( Kabbalah )的靈魂專注訓練(稱為 devekuth )。我們試舉一段文字,就算我們對於裡頭不外傳的實修方式一無所知,也會被這種神秘經驗所吸引: 靈魂出自 Tsimtsum 所創造的世界,他的飛翔沒有盡頭。在「大路」上服侍上帝的人,集中全力在思想中飛騰,一下衝破諸天,比天使、賽拉弗和王座更高,這就是完美的敬拜。在祈禱中,在人遵守的誡命中,有大路有小路,在大路上要有充分準備,充滿激情,通過這 條 ( 調? )人與神合一。 [3] 這第二波哈西德運動同樣不走菁英路線,而是把對神性的體驗滲透到大眾生活的各個層面,他們會在唱讚美詩時顫抖、擊掌,與神冥契合一。而新哈西德運動中又有一個高峰,那就是施紐爾 . 澤爾曼( Shneur Zalman , 1745-1813 )進一步把神秘主義和理性思考結合一起,形成了「哈巴德」( Habad ),即神的三種屬性:智慧( Hokhmah )、理智( Binah )和知識( Da’at )開頭字母的組合。索倫指出這種觀想方式雖然繼承了王座神秘主義的某些要素,但更是把「通神術」轉化成一門內在心理的分析技術: 人透過沈入自我深處來漫遊世界的每個角落。在自我中去除神域之間的障礙,最後在自我中超越自然存在物的限制,在漫遊的終點,不用邁出自己一步,他發現了上帝一切中的一切,除了祂別無所有 。 [4] 儘管這兩波哈西德運動有時間上的斷層,而內容也頗有差異,但它們的一致性就是不採取只是為了少數菁英而存在的密傳形式,而是主張虔敬與神秘經驗是可以在大眾日常生活之間實踐並交流的,堅信「神圍繞一切事物並且瀰漫在一切事物中」。這種周流遍在的神性,透過與日常生活的緊密結合,讓自小耳習目染的夏卡爾透過靈光般的洞察與藝術的媒介,進而轉化出某種猶太性的精神圖像。
(二)牛羊的餽贈 奶與蜜的聖地 夏卡爾筆下的動物有一種強烈的精神性,通常是透過放大的比例、畫面的佈局以及獨特的大眼睛來凸顯。神話學告訴我們,任何屠宰都是原始的神聖暴力,童年的夏卡爾見證到這種困惑: 祖父走上前去這麼對牠說:「噢!你聽著,把腳給我吧,我必須把你綁起來。我們需要日常的必需品 — 肉,你懂嗎?」於是牠嘆息地倒下。我伸出手撫摸牠的口鼻,並輕輕地安慰牠:別擔心,我不會喫你的肉的。我還能怎麼樣呢?牠聽見麥田裡的風,並看見灌木籬牆上的青天。而穿著黑白衣衫的屠夫挽起袖子執著刀,在幾乎沒人聽見的祈禱聲中一把推開了牠的下顎,將鋼刀刺入牠的喉嚨裡。血從傷口中濺射出來。同樣的,那些雞啊狗啊都在等那血濺的一日,只要人們想喫牠們的肉,牠們便得垂下頸子躺在地上。而你這裸裎的小母牛啊!於今你已在天堂裡作夢,閃亮的屠刀使你在高處降生。沈沒。皮被剝掉了,解開的腸子和肉塊散落滿地。粉紅色的肉沾著紅色的血湧出,血又升起。他手中的是何許的行業啊!我喜歡吃肉。於是每天總有兩三頭牛被殺,新鮮的肉被獻給地主和其他居民。…雖然他們殘忍地屠宰了那些牛,我都原諒他們,便是那虔誠的乾獸皮也喃喃唸著動人的祈禱,向天界般的天花板哀求救贖那些殺牠們的人的罪。 人活著正是由於靠別種動物的犧牲,我們吃下生命所以才有生命,於是我們對於動物有一種既愧疚又感恩的矛盾情結。這是人類的古老心靈,只不過屠宰過程邊緣化的現代生活逐漸把我們從中抽離出來,繼而遺忘。不過對於身處半農村式猶太社群的夏卡爾,非常熟悉這種人與食用牲畜的直接對峙。從上述的兒時回憶,我們看到夏卡爾會用自己的意識投射在那些禽畜的心靈上。這是一種回視。夏卡爾畫中的動物,總是有著凝視世界的大眼睛。 〈剝皮的牛〉( 1947 年)就呈現出自傳中被剖殺的牛隻,而右上方還有一個手持匕首而頭戴著典型皮毛帽的猶太屠夫,手中操持著讓夏卡爾驚嘆的「何許的行業」。 [1] 《夏戈爾自傳》,黃翰荻譯,台北:遠景,民國 74 年, 208 頁。 [2] 《夏戈爾自傳》, 22 頁。 [3] 索倫 《猶太神秘主義主流》,涂笑非譯,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0 年, 327 頁。 [4] 《猶太神秘主義主流》, 332 頁。 不過除了提供肉食,牛羊還可以提供乳汁,尤其山羊在猶太社區主要是豢養來生產奶類的。「流奶與蜜」這個很食物性的隅喻( synecdoche )向來是 《舊約》中對於應許之地的描繪,也是對豐饒生命的側寫。 在早期的畫作,如著名的 《我與鄉村》,我們便看到「羊中之羊」的擠奶意象。另外,《牲口販子》( 1923 年)表現出人馱著羊這種非常牧歌式的親密舉動,而在《給俄羅斯、驢子及其他》( 1911 年),我們看到人跪著與羔羊一同吸吮著母羊的乳汁,共享著生命的滋養。另外像是《回憶我的青春時代》( 1924 年)和《教堂前的山羊》( 1924 年)等畫作,我們都可以看到山羊乳房那種飽足的餽贈感。 (三)公雞與聖婚 神話與童年的交織邊境 除了牛羊,我們很難不注意到夏卡爾創作中大量的公雞形象。公雞除了提供日常生活的肉食外,更有牠宗教上的用途。在公元 70 年耶路撒冷城被攻陷後,獻祭的羔羊多被公雞取代,所以公雞也可以是獻牲,如代罪羔羊一樣有贖罪淨化的效能。祭品本身要純淨無辜,才有代罪的條件。 不管公雞做為一般食用家禽或是做為儀式上的獻祭,牠在日常生活與節日、婚宴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比較奇特的是,夏卡爾的公雞常常跟結婚主題緊密結合,比方在〈艾斐爾鐵塔的新婚夫婦〉( 1939 年 )中,新婚夫婦乘著俊俏的大白雞, 或是在 〈 新婚夫婦與紅公雞 〉 ( 1955 年)那公雞彷彿是守護婚姻的靈禽神獸。 我們認為羊和公雞在某個意義上是夏卡爾的「個人象徵」,而且是上述王座異象的變形。榮格( C. G. Jung )曾用深度心理學的角度對以西結的王座異象做過獨特且深刻的分析,他認為猶太宗教的集體精神自動會面臨自己的基調所給出的難題並予以轉化,其中一個精神危機正體現在 〈約伯記〉中人對上帝的道德質問。在無辜義人為何受難的道德抗辯中,意識面對神的專斷而分裂,轉化成陰影或潛意識,而這個潛意識就是:人在道德上高於上帝。這在猶太宗教是一種僭妄意識,這個時候意識必須透過某種象徵式的轉化來獲得補償與平衡。正是在這個轉機上,先知以西結看到王座四活物以及某個近乎人形的神。也就是說,神的形象本身分裂,以「高於自己」的人形來出現。 我們在 1945 年的 〈婚禮燭光〉可以看到一個夏卡爾個人象徵元素綜合的全貌:除了婚姻、猶太教燭台、提琴,左邊長翅膀的羊頭人與底下的公雞幾乎要完成四位一體的基路伯了。 當然,我們並不是說夏卡爾是刻意或自覺地在重現王座上基路伯的主題(儘管他畫過《聖經》插畫,對此應該不陌生),而是正好相反,夏卡爾是以不自覺的方式探觸到一神教集體「心象」的深度古層,運用他童年生活熟悉的素材交織出類似猶太神秘主義的神話思維,讓集體的潛意識能量在他這個小我身上找到奔流的出口,而這不啻是猶太心靈在二十世紀對於大災難的質問與回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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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