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以為自從一神論加上科學意識這個根被撼動之後，泛靈論、泛神論、多神論、自然論、瑪納等討論就樹倒猢孫散，除了瑪納找到了新的歸宿，其他大概就無法起死回生了，想不到泛靈論在90年代後新的脈絡下不但敗部復活，還回頭對西方知識系統的根基予以反擊。我還蠻樂於看到這種光景的。

目前正在消化perspectivism的一些討論，我用最簡短方便的講法轉述一下。以往人類學家的認定是：世界只有一個，文化卻是多元的，不同文化間的交集就是共同享有一個做為基礎的世界。換個說法，文化有很多種，自然卻只有一個。社會科學家這樣假定，並認為人普遍也會這樣想。後來他們發現與此相反，有些原住民族認為：世界有很多個，有人類世界、動物世界、植物世界，各物種都有他們自己的世界。在這裡，世界和自然可以是同義詞，存在著很多個自然，有多少物種，就對應到有多少種自然。我們甚至可以再繼續細分到極端：你和我的身體不同，這樣就構成了不同的自然。然而眾多世界（自然）的交集就是共享一個相同的文化。甚麼意思？這就涉及到他們對「文化」的界定以及文化與「人」的相關性。對這些民族來說，「人」不是指人類這物種，也不為人類所壟斷，而是一種身份和能力，它表示著可以把其他動物當動物而跟我自己的族類區別出來的能力。自認為是「人」的不止是人類，動物也自認為牠們是「人」。這在高等的掠食動物身上或許更明顯，獅子吃人類而不會把自己同類吃掉，這表示牠們把人類當「動物」（獵物、食物），而把自己當「人」。而動物一旦有能力在同類之間顯示出「人」的意識，這就跨入了「文化」的門檻。所以文化是指凡具備有自稱是「人」的能力。更簡單地說，有「人類的人」，也有「動物的人」，他們都共享了「人」的文化。於是，人和動物們各有各的自然，卻享有同一種文化。

就算我們姑且接受這個前提，也很容易就會提出一種反駁：既然各式各樣的「人們」享有同一個文化，或是說都享有一種「人性」，那為什麼人類和動物無法以「人」的身份來彼此交流？這是因為各自的自然不同：身體構造、器官機能、生活環境、食物、習性等等的不同，限制了文化表達的範圍。不同的自然條件綁住了各自的表達。動物沒辦法用牠們的「人」的方式向人類表達，一如人類無法用自己的「人」的語言讓動物懂。所以這是互相的。這就翻轉了我們普遍性的看法。一般我們先把動物從文化範疇中排除出去，然後認為人類儘管有不同的文化，但諸多文化畢竟都指向同一個現實世界，這個基準使得「文化交流」成為可能。那我們反過來想，對這些原住民而言，既然人和動物共享同一種文化基礎，那是否可以做「自然交流」？

有的，那就是薩滿，或是巫師，他們可以把「動物的人」展現給「人類的人」看。根據這些原始民族的神話，曾經有過所有生命未始有分的時代，每種動物可以一如他示現給同伴那樣示現給其他種生物。有些版本還是以人類為祖型，第一批人類一個個變成了眾多的動物、植物、天體等，而沒有變化的就是人類的直系祖先。離開了神話時代，如今各種動物的文化，或是說，各種「人」，就只能封限在各自的世界中。唯一能穿越界限的就是薩滿，他們在一些條件下可以變化成「非人類的人」，也就是動物。於是，薩滿研究在這新的脈絡下有了新的詮釋（不過這當然有地區限制）。不過，順著這種宇宙觀，我不禁想會不會他們也認為動物界也有巫師？牠們也可以突破自身自然的侷限而變成人類？而人類巫師所變化的就是那些動物巫師？也就是說，巫師是一群特殊的「人」，不同物種的巫師們可以彼此轉化，這就是不同自然之間的交流。關於這點，是我個人的想像延伸，目前我還沒讀到相關的說法。

首先，如果perspectivism當成哲學問題，我們可以用一種黑格爾式的辯證來反駁這類一廂情願的想法：動物自以為是「人」，其實是我們人自以為他們是。這樣，我們就把動物的自以為是收納到人的自以為是當中，於是觀點轉回到人類身上，存在問題完全簡化成認識問題。當然，這種反駁未必完全充分，例如它排除了神秘經驗的可能性，比方說薩滿真的具有轉化成動物的可能性。另外，如果perspectivism當成知識型態的問題（這也是我關心的），那可以為我們帶來甚麼樣的思考？首當其衝的人對動物的等級，以及人對自身主權模式的設定。在希臘、印度、以色列、中國等古文字文明，都存在著「人性/獸性」的思維架構。人的身上都進行著「人性」對「動物性」的駕馭，這種觀看模式在perspectivism的對照之下就不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了。另外，神靈/人類/動物的等級排列也不是那麼絕對的了。在perspectivism的架構下神靈是怎樣被理解的？甚至可以問：有這類存在者嗎？還有，我設想的一種沒有hierarchy的世界是怎樣的？如果按照西方，hierarchy的反面就只能在政治法律上實現，卻也問題重重，那麼一種較接近同心圓模式的世界觀和運作方式，是否頗值得參考？當然，我指的不是中世界的地球中心論，那反而是一種更dogmatic的hierarchy模式。你當然可以說，perspectivism也是另一種dogmatic，都不是理性推導出來的，那又如何？我想的是在某種dogmatic中，神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跟我們處在同一平面，只不過在最遙遠的環帶邊界處的默默守護者，就像Heraclitus所說的火環。在那之外，是危險、陌生、不重要的事物，也是我們不需要去在意的事物。當然，說著說著，是我自己在編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