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章是我應這一期的<典藏投資雜誌>（2010 October No.36）為配合大英博物館來故宮展出「古希臘人體之美」的藝術品所撰寫的文章。由於雜誌社要求深入淺出，以適合一般大眾為訴求，且字數以4000字為限，所以我文中很多談論都會有話還沒講完的感覺，結尾處也收得倉促草率，請格友們多多體諒。感謝典藏雜誌同意我轉貼此文。圖中是古代的希臘樂器雙管aulos。古希臘的文體多與樂器緊密結合，aulos伴奏的是「哀歌」，七弦琴lyre則伴奏抒情詩，演出吟唱的場合也不太相同。這個區別，據說是尼采獨具慧眼指出的。）

（一）神話與「虛構」

所謂的「荷馬宗教」或是「奧林匹亞宗教」，是泛指在公元前一、兩千年，由一支操著希臘語的印歐民族所信奉，並且在他們往小亞細亞和愛琴海地區殖民時所不斷吸納而逐漸定型的宗教。如今它是一個已經死亡的宗教，正如同哲學家黑格爾所說的，今日吾人看到希臘眾神的雕像已經不會對之下跪膜拜了。換句話說，那些型態完美的神像，對我們而言只是審美眼光下的造形藝術，而環繞著這些神的故事，也就是神話，更是隨著諸神殞落的命運而喪失了原有的生活世界，而只徒具「虛構」的情節。人們已經無法再用希臘人的方式去感受和理解這些故事，以致於當業已基督教化一千多年的西方人重新研究希臘的神話與宗教時，一度無法理解這個沒有教義信理、缺乏教會與教士階層而且不把宗教內在化為良心審查的崇拜型態。於是同時他們也無法理解對希臘人來說，當信奉與虔誠或甚至懷疑等心態用在這些「荒誕不實」的故事時到底意味著甚麼。

（二）從蘇格拉底的等死談起

其實對置身漢文化的我們，這些都不太難理解。讓我們從一個很有名的實例著手。公元前 399 年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原本理當迅速執行的判決，卻正逢雅典每年一度的祭祀盛事而延緩。正是這個祭祀，和今日我們都耳熟能詳的一則「神話故事」息息相關。雅典的祭祀艦隊得前往阿波羅出生的德洛斯島（ Delos ），紀念這位神祇曾經幫助提修斯（ Theseus ）在克里特島的迷宮中打敗牛頭人身的米諾托爾（ Minotaur ）。話說當年艾吉烏斯（ Aegeus ）統治下的雅典和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 Minos ）國王經年交戰，神諭曉示艾吉烏斯說，必須與米諾斯締和方能終止干戈，條件就是每九年得向克里特進貢七對青年男女，充作米諾托爾的人肉牲品。艾吉烏斯之子提修斯不忍城民長期淪為這隻怪物的禁臠，自願混入童男童女航向克里特島，欲一手除掉此魔物。當提修斯甫一上岸，米諾斯王的女兒雅莉亞德妮（ Ariadne ）深深被他俊美的外型所著迷，她想辦法與他聯繫，要求對方答應帶著她離開克里特島，並提供他走出迷宮的方法。雅莉亞德妮轉而求助於發明大師，也就是希臘的魯班戴德勒斯（ Daedalus ），他給她的工具再也簡單不過了：一綑麻線。就這樣，提修斯把麻線固定在迷宮入口，邊放線邊深入，等擊殺了米諾托爾後循著絲線往回走就脫困了，並順利帶著隨行的人回到雅典。

至於這隻牛頭人身的怪物為什麼會被安置在克里特的迷宮中？希臘的故事總是一環扣著一環。原來米諾斯王的母親就是被化身成公牛的宙斯擄至克里特的歐羅巴（ Europa ），也就是說，國王本身就是半神半人的英雄。後來國王與弟弟陷入王位爭奪戰，他祈求海神波賽頓（ Poseidon ）從海中送來一頭公牛以證明他王位的正統，並發誓立即把該牛奉為牲禮。果然他的祈求應驗了，海上出現了一頭漂亮神氣的公牛。但是米諾斯看到這頭祭品太美了，竟然捨不得起來，找來別的牛隻代替獻祭，而將海神的牛納為己有。波賽頓哪容這種蒙混？為了懲罰米諾斯，他讓王后像被下了蠱般地愛上那隻神牛。王后教戴德勒斯打造一頭木製母牛，自己躲進去這假牛中騙得公牛與之交媾，於是生下了米諾托爾這隻人牛和體的怪獸。國王米諾斯為了掩蓋這醜聞，命令戴德勒斯設計一個迷宮好把怪獸包圍起來，這就是一切事情的根源。

（雅莉亞德妮與提修斯）

這樣繞了一個大彎，讓我們回到蘇格拉底和問題的重點吧！聽著同樣的故事，我們的感受和當時雅典人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代代相傳的故事告訴他們，當年雅典人的祖先在提修斯出發降魔前曾向阿波羅許願，若他們一行人可以歷劫歸來，雅典每年就要派遣船隊至德羅斯島敬謝阿波羅。這個故事為某個特定的敬神祭典提供了由來和神聖的基礎，如果說雅典人不抱持著敬畏之情聆聽這故事，這將是很荒謬的。這種恭敬肅穆、不可瀆神的心情同樣也貫穿了整個祭典。城邦法律規定在船來回期間不得處決犯人，以確保儀式的純淨，就這樣蘇格拉底在獄中多活了一個月。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對希臘人來說，神話和儀式乃互為表裡，相輔相成。每年不斷重複的儀式讓人民追念這個神、怪物、英雄、凡人四種生靈交織出來的故事，而只要這個故事沒有被忘卻的一天，獻祭儀式就不會中斷。換句話說，希臘神話是被希臘人活出來的，它滲透在希臘城邦生活的各個層面。中國有句話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在希臘人身上也挺適用的。

（三）神話與真理

於是，神話做為維繫諸神世系與事功的話語載體，對希臘人來說有著獨特的地位。後來神話一直處在後起者所標榜的對立面。有了史家，神話成為信史的對立面。出現了哲學家，神話則變成言理（ logos ）要批判的對象。但在此之前，神話與真實的關係倒底為何？這個問題關係到在古希臘，承載神話的語言形式為何？這些話是被誰說的？人們又怎麼看待這種話語？這種種問題都可以歸結到對真理的認識這個根源問題。在自然哲學家以及雅典啟蒙運動興起之前，希臘人認為真理的言語有三種，分別為三種身份的人所保有與護持。第一種是預言家或是占卜家，他（她）們掌管的是神諭。比方說隨著殖民浪潮而崛起的戴爾菲（ Delphi ）神廟，其所出的神諭是整個希臘地區最負盛名的。第二種是立法者，掌管的是正義與法律制訂，希臘七賢之一的索倫（ Solon ）便屬於這種人。第三種是詩人，講唱的是神話和史詩。希羅多德說：「 正是詩人荷馬和赫西俄德把希臘人信奉的諸神的世家教給希臘人，把諸神的名字、尊榮和技藝教給所有人，還說出諸神的外貌 」。荷馬史詩中最莊嚴的片段便是召請繆斯女神（ Musa 複數是 Musai ），而赫西俄德更是自稱繆斯親自授與他美妙的頌詩，並摘來月桂枝條做為權杖。講唱史詩的故事歌手（ aoidos ）認為他們的老師可以上溯到繆斯，柏拉圖有一篇名為 《伊翁》 對話錄也有提到這樣的信念。於是我們可以說：神話是神自己講關於自己的故事，這是何等神聖的語言！

讓我們再往上追溯。繆斯的母親是記憶女神 Mnemosyne 。 Mnemosyne 就是「記憶」的意思，從其語根 -syne 的形式我們可以知道這個名詞保留了比古典希臘文更早的古風希臘文（ archaic ）餘風，通常是指抽象的觀念或活動，類似的例子像是 Dikaosyne （正義）、 Sophrosyne （節制）等。這類名詞只需要一轉就可以變成位格化的神名。神話的神聖源頭就是記憶之母，也是真理的保障者。從希臘文的構詞來看很有趣，真理（ aletheia ）一詞就是「不遺忘」（ a-lethes ）。希臘的陰間那條冥河就叫做「忘川」（ Lethe ），可以洗掉靈魂此世的記憶。記憶就是真理，遺忘就是失去真理。因此在神話中，真理的對立面不是虛假和錯誤，而是遺忘，忘卻了神靈之事以及人類過往累積的教訓。若跟上述神諭和立法者的真理做個比較，我們可以發現神諭的真理是針對未來的，立法的真理是當下實踐的，而神話的真理則指向過去發生的事，保存著整個民族生存的事蹟與智慧。

（四）各顯神威

神話關切的不外乎是人類的生存和秩序，它必須為這個人所面對的大環境，包括宇宙、諸神、怪物、英雄與凡人的由來提出一種解釋，並把各種生靈們安頓在恰當的位置。對希臘人來說，甚麼是神？神與人的分別除了前者不朽後者會死外，主要是力量與技藝上的懸殊差異。一切的生存技藝都是從神而來的，用我們比較熟悉的話說，眾神乃是「制禮作樂」者。 我們先來看看十二位國家主神的角色與能力：（ 1 ）宙斯：正義（ 2 ）赫拉（ Hera ）：生殖、婚姻（ 3 ）波賽頓：破壞力量（ 4 ）迪美特（ Demeter ）：土地、豐收（ 5 ）雅典娜（ Athena ）：文明的智慧和治理城邦的技藝（ 6 ）戴奧尼索斯（ Dionysus ）：真假混同、永遠的他者（ 7 ）阿波羅（ Apollo ）：純淨、立法、醫療、形象能力（ 8 ）阿爾忒米斯（ Artemis ）：先於文明的自然、自由的生命（ 9 ）阿瑞斯（ Ares ）：戰鬥性、莽動的力量（ 10 ）阿芙洛狄特（ Aphrodite ）：愛、慾望、誘惑（ 11 ）赫費斯托斯（ Hephaestus ）：工匠技術（ 12 ）赫米斯（ Hermes ）：傳達、交換、穿透。我們必須馬上指出，希臘的神已不停留在呆板的「專職神」（Sondergötter）那種一對一的功能性存在，而是進入到更複雜的屬性與力量的互動，不少甚至涉及到高度抽象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