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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21 20:25:04瀏覽1515|回應2|推薦60 | |
(井上靖的<孔子>,不知是否翻譯的關係,語言讀起來不是很順,或是日文原來的語感就是這樣?錢穆的兩本關於孔子的書,都是1974年的作品,功力已經爐火純青了。) 幾年前在咖啡館跟一個學弟聊德希達(Derrida)的東西,學弟突然話鋒一轉狂妄地說:「這些都不重要。不如由我來建立一個中文的解構模式,讓大家來遵守!」我餘光瞄到隔壁桌的人往我們這裡看了一下,讓我很尷尬。我一直在反省,縱容朋友在我面前大放厥詞,我自己是不是也多少該為這種對話情境負點責任?更奇怪的是眼前這位傲慢的朋友是對我敬畏幾分的,他有多少底子我摸得一清二楚,是我談話太溫和個性太敦厚嗎?有個無知卻又自大的朋友,讓我默默地討厭自己。 我悶了一下,緩緩地解釋說,從語音上來講,中文字確實有很多音相同或相近但意義卻是相反的詞彙,比方說「解」和「結」,「節」、「截」和「接」,還有「匱」和「餽」等,不過不能以我們今天國語的音做標準,這些詞彙要以上古音韻為主。他沒說甚麼。我繼續說,另外像很多詞的意義也有擬似相反的結構,比方說《水滸傳》第一章的回目〈洪太尉誤放妖魔〉的「放」,這邊當「放開、放走」,但是「放」還有一個常用的意義是「擺置」,雖不完全相反,但有點不太對稱。他還是不能回應甚麼。我這位準備建立中文解構模式的學弟,似乎對他這個大計劃的起點和方向都還是一片空白。我心裡頭暗嘲:「你先把《說文解字》翻過一遍再說吧!」 多年前聽過已故的旅美學者錢新祖先生號稱已經把整本《說文解字》「解構」掉了。可惜我沒有讀到相關的著作,搞不懂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我最近因為跟一個朋友在聊中國詩學,又把陳世驤先生的東西拿來看,發現他的〈中國詩字之原始觀念試論〉就有類似的「解構」工作。陳先生援引章太炎關於假借與轉注中「相反為義」的例子,比方說「快/苦」、「存/俎」、「今/故」等,來指出中國文字原始語根這種聲音相同卻又意義相對相反的現象,從這個角度來考察「詩」這個字的語根「ㄓ」。「ㄓ」既是聲符又是意符,既有「止」(停止、止住)的意思,又有「之」(去、前往)的意思,這種相反相成的詞義模式我想德希達知道了一定會很興奮吧? 從「ㄓ」衍生出來的詞族,包括「詩」、「恃」、「侍」、「持」等,都有由動入靜之意,而衍生出來的「志」,同時有發動和止住兩個逆向的意義。後來我讀到臧克和先生的《漢字單位觀念史考述》(這真是本好書!),臧先生受到錢鍾書先生的啟發,從「詩」的語根輻射出來的多方指涉,指出詩歌既能「發」而又能「止」,既能「之」而又能「持」的藝術、審美甚至文明的特性。「之」與「持」,一縱一斂,一送一控,相反而亦相成,遂演繹出分訓之同時合訓的語意範疇。 我不禁想到兩千五百年前的一次關於狂歡節的對話。我們從小覺得八股教條到無與倫比的〈禮運大同篇〉,我後來讀了才知道它有趣的開頭被截掉了。一開頭是一場古代祭典,叫做「蜡祭」,孔子不但親身參與,還充任陪祭官。先有個劇情性的開頭,然後才有那些長篇大道裡。關於「蜡祭」,最經典的例子在《禮記˙雜記下》: 子貢觀於蜡,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不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這是一則很有趣的記載。蜡祭是古人在年終舉行的一種慶祝豐收的盛大報謝典禮。「蜡」是假借字,音與義應該都跟「索」相同,有求索萬物之神以祭。在慶典這天,全部的勞動都停息了,子貢看到舉國之人狂歡,卻不知道他們在high甚麼?孔子應該是用逗他的口氣問:「你怎麼不high呢?」然後就跟子貢解釋,啊呀!百姓忙碌了一整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可以盡情狂歡,這是你不懂的啦!孔子可能考慮到子貢對於這種庶民的快樂要保持一種優越、冷靜的距離,於是就把大聖王文王武王都搬出來了,替聖人發言道:生命不能只偏向一種緊張狀態或是鬆懈狀態,這有違背生命現象的本質啊!工作和休息、勞動和閒暇、嚴肅與遊戲,正是個體生命乃至全體生命的規律與節拍,兩者互補缺一不可,而文王武王就是懂得箇中道理的智慧聖王。 這不正就是「詩」既是「發動」又是「止住」的奧義嗎?這或許算得上是孔子的狂歡節詩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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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