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少數的「聯綿詞」外，漢語絕大部分是單音孤立語。而由單詞構成的複合詞又以兩個字的為大宗，如「江湖」或「是非」。四個字的次之，如「酒色財氣」或「魑魅魍魎」。三個字的倒是很罕見，後來佛經的漢譯除了產生大量沿用至今的二字複合詞，也創造了一些三個字的詞，比方說「器世間」或「阿羅漢」或「中陰身」。我初讀«莊子»時，就覺得內七篇都以三個字為一個單位的標題很特別，從<逍遙遊>到<應帝王>都是。不過仔細分析，基本上還是可以拆為1：2（大宗師）或是2：1（逍遙遊、養生主）的結構（<齊物論>則註釋家有不同的斷句），但是<人間世>和<德充符>似乎是三詞並列的結構，不太能夠循以上的方式拆解。

我們讀屈原<離騷>一開頭的前四句，也會碰到一個三連字的詞：「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後兩句透露了屈原星命信仰和他的尊貴：他誕生在寅年寅月庚寅日。「攝提」就是「攝提格」，這是「太歲紀年法」的說法，表示太歲在寅。太歲紀年法建立在「歲星紀年法」的基礎上。古中國人把把黃道一週天分為十二等分，由西向東命名為「星紀」到「析木」等十二次。如果「歲星」（也就是木星）運行到星紀，就說「歲在星紀」，以此類推，十二年週而復始。

由於歲星由西向東運行，和十二辰方向正好相反，使用起來不太方便，於是古代占星家便虛擬出一個假設的歲星叫「太歲」，行走方向和歲星背道而馳，這樣就和十二辰方向和順序一致，這樣紀年比較方便。這十二個太歲年的名稱都怪得很，我現在還不確定它們的命名來歷。像是「閹茂」、「作鄂」、「執徐」，看起來都很像意義不可解的密碼。這裡頭有四個三聯字的太歲年：攝提格、赤奮若、大荒落、大淵獻。我很喜歡「大荒落」這個詞，剛好強做解人讀得通。

三聯詞這種特有的神秘感接著出現在漢朝「緯」書的系統。我一開始接觸到六經緯的書題，也是被這一套故弄玄虛的名稱嚇一跳：

«易»緯有六：稽覽圖、乾鑿度、坤靈圖、通卦驗、是類謀、辨終備。
«書»緯有五：璇璣鈴、考靈曜、刑德放、帝命驗、運期授。
«詩»緯有三：推度災、氾歷樞、含神霧。

其餘的有興趣者自己查，總之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書名那麼詭異，內容自然也不遑多讓。<隋書經籍志>有番評論：「文辭淺俗顛倒舛謬，不類聖人之旨」。白話文中，三聯字為一個單位的詞也是比較不和習慣的。我說的是「詞」，比方說「怨憎會」，而不是短句，如「自作孽」或「說不得」。當然，在雙字詞前在加一個形容詞是很常用的，比方說「大解放」、「大突破」，但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三聯詞。不過在此我們先比較寬鬆地來看待。有兩個文人對這種三字一組的詞的使用，留給我比較印象深刻，第一個是魯迅。我很喜歡魯迅的散文詩<復仇>，其中的「大歡喜」像是音樂中的主導旋律出現了四次，有一種提示作用。前兩段是：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后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溫熱。于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沈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另外一處是最後一段：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很棒的文字，至今讀來還是會讓人有想模仿的衝動。另外一個人是程抱一先生。我認為程抱一是談論西洋詩歌的詩人、學人裡頭中文質地最好的。他談里爾克，也翻譯里爾克，有些詞他翻譯起來力道更強悍。比方說Das Öffene，他就逕自翻成「大開」。我這裡引用他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

根據里爾克，生命不是既定的、重複的現象，而是大可能、大變化、大形成，生命的無形的另一面是精神吸收了有形世界的精華之後的另一種存在。人的創作，大地的醞釀，星辰的迴轉，將凝成圓潤的成熟，宛如果實飽裂，提升為重溫的滋味、光彩、韻律。

（補記1：關於魯迅這篇對於血液的描述，讓我想起愛倫坡的小說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裡頭有一段對「像血液般的水」的描述。或許改天再把這兩段文字作個比較。

補記2：二字複合詞的結構，如「雙正」、「偏正」、「主謂」、「動賓」等，可以讓語意更精確，尤其在翻譯的時候，我們已經太習慣用兩個字的詞去翻譯。比方說，柏拉圖常講的德行：dikaiosune，我們通常不會採用<論語>等上古漢語的形式只翻成「義」，而是翻成「正義」或「公義」。「勇敢」、「智慧」也是如此。

補記3：「太歲」的神格化在漢朝已經普遍了，在王莽時代，太歲有了「大將軍」的名號。再往上溯，1960年湖北荊門出土的戰國古墓器物，就有「兵避太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