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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30 23:42:54瀏覽1021|回應2|推薦21 | |
我的文青論 (城邦的朋友們,好久不見了。我前陣子忙,比較少回格。更要命的是,我加了臉書,本以為臉書對我這個習慣部落格的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結果沒想到臉書會讓我慢慢遺忘部落格......。不過,部落格還是有許多臉書無法取代的感覺。總之,我必需讓自己找回在部落格貼文的習慣。前陣子又跟朋友聊到「文青」這個話題。說來也妙,我察覺到這個話題的存在就差不多跟我四年多前開始寫部落格剛好同時,這幾天有些想法,就寫下初步的心得如下。) 要我簡單定義文青:文青就是那些對於「文青」一詞的不懷好意有所自覺的人。當然,不是所有知道「文青」是不懷好意的人都是文青,但既然知道是不懷好意,或甚至就是不懷好意,這些人多少跟文青交鋒過或有所接觸。至於這個不懷好意的病毒是從文青圈內部還是外部種下的?我推測是前者,而且是似乎已經不屬於文青界的那些老文青或少壯文青。不過這個揣測容我最末再述。 所以,不懷好意讓文青成為一種很特殊的反諷結構,這最典型表現在文青這種身份的非身份性:沒有文青會承認自己是文青,這是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稱呼。但反諷之處就在於,我們,或是惡作劇的文青們,恰恰把這種逃避和否認當作是對方是文青的證詞。不妨想像一種情節:有一天某人在臉書上宣布他所加的好友全部都是文青,結果當天就有一票人把他從好友中刪除,此時我們反而會一口咬定那些人鐵定是文青,而留下來當好友的則不是。這漫畫式的想像固然誇張了些,也機車了點,但多少也呈現了這種反諷的弔詭。它幾乎無異於政治上扣帽子的邏輯,兩者互為鏡像,只是因為它去除了意識型態的潑糞而顯得幽默無害,強烈的敵我對峙削弱為打趣的互虧甚至自婊,既呼朋引伴卻又明爭暗鬥,這種矛盾在在都因為誰叫我們最自戀的部分和我們最不願意承認的部分居然是同一種東西,而在這個時代,這令人既驕傲又沮喪、既是信仰又是罪的祕密被「文青」一詞說破了。 文青往往在同類人當中才會聽到「文青」一詞,這也意味著最常談(奚落)文青的人就是文青。基督徒說三個人禱告就有天使同在,但文青的反諷在兩個人之間就可以成立,而且始終以兩個人為永恆的模型。當文青碰到文青,諜對諜就開始了,講個人名和幾本書名就像是祕密幫派的堂口,再來的幾句對話讓彼此嗅到了對方的深淺,然後往往保持了心照不宣不要戳破彼此的默契。若非開戰,「文青」一詞不能出口,除非兩個人開始口徑一致批評不在場的文青,這樣讓他們很安心,彷彿是局外人。文青的(非)身份的有趣之處在於文青內部還會產生文青的真假之辯。所以我要修正剛剛「沒有文青會承認自己是文青」的命題。在一般情況,「文青」是用來酸人的,他不可能承認自己是文青。這時,他會說這種貌似只是假象,他樂於以假文青自居。可是一旦他想不出其他詞彙可以指稱這種與眾不同的特質,他只能說那些他所不屑的文青是假文青。我就聽過有個自認是真文青的人嘲諷其他假文青只是在玩cosplay。因此這裡存在著不止一組,而是兩組「真/假」對立。「文青」雙重模糊了真與假的邏輯,有點像無聊的男人在臭屁當兵的經驗,一下子可以比誰最操,一下子可以比誰最涼,結果最操的和最涼的居然可以是同一個人。 所以說文青狀態是影子的影子。也就是說,我們原本以為有兩種人,第一種是文學家、藝術家、文人、文藝愛好者......,雖然這些詞也不無可疑,但我們懶得去懷疑,直接認定他們有一種直接單純的身份。而第二種人,我們認定他們就是第一種人的模擬,既像又不像,所以是影子。結果我們遇上的這種影子透過肯定別人是影子來否定自己是影子,於是我們迷惘了,只好說他們是影子的影子,就像《莊子》說的「罔兩」,也就是影子的外圈餘影。它也像是柏拉圖《智者篇》在討論中被逼顯出來的智者的存有狀態:那根本是非存有(me on)。他既是也不是。因此,罵文青有個意想不到的好處,就是你不用擔心遇到反嗆。既然眼前這傢伙不可能承認自己就是文青,尤其是當你一開頭就是「死文青」時,他怎麼可能大方地跳出來被你賜死呢?所以你根本罵不到文青。你罵到的是影子,而非罔兩。更妙的是,他還會跟你一起痛罵以證明自己非文青。最妙的是,他會把你罵文青的糾彈控訴偷偷學起來,以便稍後或逮到下一次文青場合罵其他文青。你罵他,他暗中感謝你,他用寫輪眼拷貝你。所以文青自我攻擊的學習能力也是超強,他比病毒更病毒,他轉錄你的武裝再去侵襲下一個的文青,而那下一個也可能拷貝起來再去攻擊下下一個。如果連拷貝都學不會,那就是low掉的文青,他們的酸只停留在列出一份文青形象的清單。於是,文青這種影子的影子還會開始有高手低手的階級之分,這是必然的酸性分裂。 這是針對文青式反諷的身份邏輯的簡略說明,如果硬要用精神分析式的語言來講,那麼文青應該比較像是一種「精神病以上,藝術未滿」的精神狀態或人格類型。他超越精神官能症,因為他不是偏執的本質論者,他不完全相信自己設定的答案,他總會懷疑自己,而且會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生病的影子。但他也還不到成熟的藝術狀態,因為他在肯定與否定之間擺盪不定的那種機機歪歪還不足以構成創作或生命的技藝(這跟文青本人是否有創作無關)。文青狀態既是已經昇華的精神病,也是被壓抑回去的藝術。或許它可以在各種類型的精神病中獨具一格,有一種叫「文青」的毛病......。 我上述的考察還太過浮淺,甚至還沒真正進入到考察。反諷只是個開始。以上所述只是要我們看到一個弔詭,古人所謂「修辭立其誠」,文青的反諷逆轉過來是一種「修辭立其不誠」,無法坦承自己對文藝的熱愛。這實在太奇怪了!為什麼如今人跟藝術還有美之間不能有直接的交流,而是隔了一種叫做「文青」的自我否認的身份做為中介才能碰觸到文藝?為什麼文藝如此光明耀眼,而如今我們卻把自己搞得非得以黑壓壓的鬼影之姿去熱愛、擁抱?為什麼文藝的光輝不能把我們照亮,讓我們擁有一種與之相輝映的實體形象,卻反而把我們投射為實體的影子的影子?或許問題其實沒那麼單純,因為文藝,或是說現代文藝,未必那麼光明耀眼,而是轉向了陰暗面,並且這種陰暗背後牽動到很多事情。從這角度來看,文青可以說是台灣特有的產物,是台灣現代主義的產物,而台灣現代主義則又是歐美還有日本現代主義的產物。這是一條支流。另外一條支流則是與現代主義文藝思潮多少相關的那些一波又一波的知識論述,它們目不暇給,多到永遠無法消化殆盡。我們大可以假設,文青是這兩條匯流的產物,而這個詞的全面反諷性我推測大概在世紀之交成形,不過它的前身有例可循。換句話說,文青現象難道不是證明了我們都還在狗尾續貂《唐倩的喜劇》未完成且不斷更新的喜劇?而那個時代的「文學青年」陳映真等不就在內部放了個病毒,然後四、五、六年級文藝青年在不斷找到可以站在文藝外部的立足點的同時又陸續強化了病毒? 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真正的考察有很多進路可取。我在此只能先簡單快速地提兩個問題方向:首先,甚麼是「文青」這詞的出現反諷性的語境?大概在甚麼時候?發生了甚麼事?以六年級的我個人為例,在我印象中,90年代的大學生用「文藝青年」這個詞並不很多,用的話也多半沒有貶義,自認為是文藝青年的人並不多,而他們並不那麼自嘲、羞愧。我還記得大概在2000年左右,我擔任助理班上的一個社會系的大學生,他正在投入反廢公娼,而書包裡帶著一本劉小楓的《沈重的肉身》。他說讀到論丹東之死與他正在面對的議題有很大的共鳴......。我很感動。我現在回想起來,確定當時我腦袋並沒有「文青」或「憤青」等詞。那麼是哪些因素讓「文藝青年」跨越到並嫁接了大陸用語「文青」而完成了它的諷刺性?我想這種考察除了需要每個人整理出自身經驗與小小的生命史,然後在世代群中彼此檢證,更需要針對學院、媒體、主流文化、世代內部與世代之間、文藝作品、品味的塑造等課題做出實證的社會學研究和文化研究。 此外是我個人更在乎的問題,也就是反諷性本身。我關心的是這種文青性的反諷很可惜蒙蔽了我們看到反諷其他的可能,我們身陷在不止是惡的無限性,而是惡意的惡的無限性中打轉並消解自身,只有自我消費而沒有自我生產。當然,我的關切注定是可笑的,因為它本身說穿了也只不過是反諷的產物而已,而且它很快就會消失,最慢到下個階段,也就是當大家對「文青」一詞的惡意已經沒感覺了的時候。這終究會發生。我此舉也於是陷入兩難:如果虛無沒甚價值,那麼我研究虛無更屬荒謬無聊; 如果虛無是至高無上的,那麼我研究虛無只是二流行動。不管哪一種,研究文青就等於不如文青,而文青只是瞬間的夢幻泡影。但妙就妙在我判斷即使到了下個階段,這種「精神病以上,藝術未滿」的人格並不會隨著「文青」一詞的中立化與淡化而消失,它會頂著新名詞、新造型出現,但基本型態維持不變。就是在此,我認為波特萊爾的反諷姿態不但是最強的,還是對現在有效的。文青式的反諷已經包含在波特萊爾之中,但卻未能窮盡後者豐富的可能性。波特萊爾厲害的地方在於他不若柏拉圖設定了存有去捕捉虛無,他憑自身就可以捕捉到虛無,因為他可以是虛無,也可以是存在,他在雙面中轉圜,使得稍縱即逝的態度和感受性能變成創作。柏拉圖是用「獵捕」這個動詞來逮住智者的身份,而波特萊爾則獵捕到自己的身份。不過我們在此只是點出方向,真正要討論波特萊爾還要更詳盡的篇幅才能處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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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