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巨人
從來沒有一件文學作品有如此直接的力量,所謂「直接」,指的不是它如何撼動人心,而是它像長了腳似地,毫不費力就「跨進和參與」我們的生命。或許應該說是我們榮幸「受邀」,得以某種姿態與作者所創世界的某部分意識交融。
是的,宛如早就註定某個旅人在某個時間點會從某個琳瑯滿目的書架上抽取某本書時,那些有形無形的關連也早已締結,待日後慢慢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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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來到這個小象島上的遊客都是暫時的島民。無論他是來自世界哪個角落。
可是,聽見那個叫做Ueli的瑞士人刻意提高聲調說出下面這些字句時,她對他還是很同情的。他說:「我現在沒有戶籍,在瑞士沒有報戶口,在泰國也沒有戶口,我現在是無戶口的人......」這恰好讓她想起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我是我〉一詩中的部分詩句:「我知道自己是誰/因此也知道你是誰/即使不知道名字/即使在哪都沒有戶籍/我也會向你顯露」。
會在這兒與一些人相遇,在同一處海灣民宿下榻、有了某種交集,不也是因為在曼谷時遇見的另一個法國人嗎?我們在聊天中得知這個還沒有被觀光資源過度包裝的小島,只需要一晚夜間巴士和幾番輾轉車程、船程就被擺渡過來了。
就這樣,一浪推著一浪。一波又一波,不曾停止,直到大家再次暫時離開彼此的視線或活動範圍,去到各自的下一個旅站,將一些記憶帶走。
而他,Ueli,會是曾經擁有那本書的主人嗎?直到離開小島前,她一直都隱藏著自己,不給周邊諸多德語系國家來的其他遊客知道自己也是懂他們語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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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來說,在泰國小島度假是首次經歷。對他來說,泰國度假更是頭一遭。
為期一個月的度假,兩人終於可以一本又一本地啃讀小說。她帶去的幾本書已經翻閱完畢,迫不及待想開卷那本不知原主人是誰的書,但可確定他或她應是來自德語系國家或懂德語的某個旅者。
遺憾未能直接閱讀英文原作,捧讀德文譯本幾頁後的次日,她在日記上寫道:「漸入佳境,每有驚喜。簡明易讀,且時有深入奇境之豁然...」
三天後,她進入第一部的第二章,讀到「船夫只願擺渡真正真心相愛的伴侶去某傳說小島上的極樂園」的那一段之後,她和身邊伴侶分享感受,兩人開始有意識地將小說部分內容融入關係的觀察和討論,互相幫忙回憶共同的經歷,訓練記憶力,試圖療癒曾有的誤解和離異多年的傷痕。尤其是當年因為文化落差直接影響到的交往以及就此所深埋的一些陰影。
接連數日,晚餐前蚊帳下是他們激盪回憶的交心時段。為了方便區別,他們將兩人關係劃分為復合之前的舊年代與復合之後的新年代。兩人一同努力回想久遠的過去,再度置身當時的身心狀態,每觸及一次,沮喪情緒亦隨之起伏,頗有在傷口上撒鹽的趨勢。然而,這樣的溝通,幫助他們回到問題的根源,也為他們未來的關係接種了一劑預防針?!
即使記憶不完全牢靠或有如書中被施法的龍所吐迷霧籠罩,大半時候的我們就是處在這種半失憶狀態中的。那些被忘記的,或如巨人,或只是真實的冰山一角,仍然具有主導我們人生的力量。
相對於「記憶」的廣遠或深邃,「遺忘」其實更偏向是一種求生本能。有些人天生就善於遺忘,可能源於腦部構造的優勢。而遺忘,對某些人而言是非常困難、是需要努力學習的功課!
她把從小說中學到的馬上應用在生活與關係中的類比與治療。在一段能夠好好溝通、討論的關係中,療癒已經在我們的內在產生共鳴,雖然細微輕巧,但很自然,一些也不勉強。
在小島上開始的挖掘工作,的確是兩個人的事!為了讓巨人重生,他們不時有遇到地雷被引爆的衝突時刻,或是在地底暗流下觸礁翻覆沈沒… 巨人到底被埋得多深,挖掘過程中不得不特別小心謹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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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須帶走那本還沒有讀完的小說離開小島。假期結束,和伴侶必須暫別,返回各自生活的地方,數月之後的重逢已經不遠。
兩週後,她終於讀到小說的結尾。那是一幕視覺印象相當強烈的畫面,她仿彿仍處在度假小島上,現實世界的海邊景觀與小說結尾的海邊交融為一片無以名之的海,更為廣闊無邊…
即使很信任船夫的允諾,一定隨後再來接Axl過去與其妻會合,船夫最終還是只能一次擺渡老夫婦的其中一人——老婦 Beatrice 先去他們兒子墓碑所在的小島。隨著小說的結束,故事中人物的記憶漸漸清晰,之前的迷惘已被信心取代。然而,讀者內心的謎團卻油然而升,跟著作者安排的場景、角色神情等伏筆而神思蕩漾。
她的閱讀筆記多了一些迷惑的字句:「Axl背向著離去的船夫和老妻朝讀者走來...有如一波波襲岸的浪潮...帶著很不確定的神情...疑雲重重...老夫婦兩終究會重逢嗎?Axl最終被所記起的過往俘虜、綁架了?這將讓他不可能回頭等待船夫返來接駁他嗎?」
對讀者來說,故事雖已結束,但她自己的回憶之旅也在腦海澎湃不止...變成另一個倒敘式和問答式的故事。於是,她試著回頭尋找故事開端的一些伏線、埋筆或暗示...甚至忽然發現自己的記憶竟也被施法似地迷糊了起來。讀了下一頁,上一頁或前幾頁的內容又忘了...魔幻的故事效果,後勁不小!
或者,難道是因為她用那本《哈利波特與魔法石》交換這本《被埋藏的巨人》所得到的恍惚效應?
讀者的回憶之潮持續拍打心之岸緣。Axl 與浪一同走近讀者的當下,已經離其妻愈來愈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這雖然是一種解讀可能,對她來說,卻又是最可信的一個。 她繼續深讀尋索源頭和作者的伏線與主題之結構線的安排,以及在全知作者的敘述筆觸下出現的所有人物,他們如何被演示,視角如何被轉移,又是以怎樣的排列組合呈現.....重讀的回溯之旅在那些頁面之間流連...忽然,她恍然大悟,卻仍心存疑惑...原來作者真的不曾以Beatrice為視角行筆過——她的內心戲似乎只偶爾穿插在以Axl為第三人稱的觀照之中....
這值得慢慢思索為何。
多日後她仍未想起作者曾以Beatrice為單篇的獨立視角為文過。或真有,只是她的重讀之旅尚未抵達?假設是不曾,那或許是因為作者顧及小說的時代背景——五世紀的不列顛、中世紀的黑暗與女性地位與各種隱性因素——不便讓女性獨立發言和演示內心?又或者是另一種把女性置於特殊地位的反策略?
其實,女性最終才是黑暗的抵抗者,是光明(蠟燭)的捍衛者,正如小說開端Beatrice為了一根小女孩製作贈與的蠟燭竭盡所能緊緊抱在懷中不肯交還眾人的情景那樣。當時,她是多麼希望把手中的蠟燭傳遞給Axl,希望他能接手並繼續捍衛他們擁有蠟燭的權利哪!但是,Axl終究手伸得不夠長、不夠全力以赴...蠟燭最後還是被聚落群眾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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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德國斯圖加特在清潔公司工作的Connie 是他們離開小象島前唯一的「新識」,這是以友好交談的次數和內容為標準判定的。前面提過的Ueli在他們離開那天也是來向他們道別的新識之一。
她幾度想在Connie 用生澀的英文努力擠出句子的時候,坦露自己流利的德語能力,卻還是被自己壓抑下去了。她的伴侶後來問了一句:「為什麼妳要隱瞞自己的過去,那不是妳一部分的人生嗎?」或許這一直是她的不解情結,一種認同感與歸屬感的根本問題吧!
望著Connie 在岸上揮手的修長身影,她覺得溫暖中多了些遺憾,只好也用力地向她的方向揮手不停。
載著他們離開小島的船漸行漸遠時,直覺告訴她——那本書的原來主人不可能是Connie!
按:度假小島上,每一間店家的度假屋或多或少都有遊客離開後留下的二手書。後來的旅客可以用自己的書交換或是取走想閱讀的書。她在那兒巧遇石黑一雄「被埋葬的記憶」的德譯版本。中文譯本將原書名「The Buried Giant」中的「巨人」翻成「記憶」,多少失去了原味。「巨人」之意象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自然會慢慢現形的。
2018/9/14 文與圖 發表於金門日報浯江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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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被埋葬的記憶」的德譯版本 (Der begrabene Ri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