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9/09/04 08:41:33瀏覽3139|回應1|推薦69 | |
別相信《夏先生的故事》! 網上購入這本二手書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德國小說家徐四金《夏先生的故事》之中譯本,除了外觀十分輕巧之外,扉頁間穿插法國知名插畫家桑貝的淡彩作品也是它不同於一般小說所擁有的一大特色。 當時正是因為隨手翻閱其中的二十幾幅彩繪插圖,忽然認出桑貝就是《小淘氣尼古拉》系列的同一作者。趕緊把當年一位法國男老師送的那本法文《尼古拉的假期》拿出來對照,證實無誤後,再度被桑貝極具個人風格的插畫深深吸引。沒想到多年以後,他清新可愛、自然真摯的作品,竟又勾起我一段封存心底的回憶——是當年那個青澀靦腆的女孩絕對羞於啟齒的小往事。 欣賞插圖有如品嚐可口開胃的小菜,胃口大開後,內在的食指大動,開始狼吞虎嚥,也直接打破記錄,用一個晚上就啃讀完這本小說。這首當歸功於作者說故事的功力以及譯者傳神的譯力!可是,讀完中譯本感覺似乎還沒真的吃飽,我在網路上找到德語有聲書的視頻,原汁原味地又把這個故事連夜「聽完」,次日的精神不濟就是熬夜的代價。 跟隨作者貌似輕鬆、悠哉的筆調遊走字裡行間,某些場景和內心戲的描繪甚至引人爆笑,讓這次閱讀和聆聽的經驗稍微不同於徐四金的其它小說。我隱約感覺到這部作品並不那麼單純是一部「自傳性濃厚」的作品。中譯本以某作家的導讀開場,標題是「神秘的夏先生,就是作家徐四金嗎?」,似乎沒有打算留給作品更大格局的解讀空間。 然而,讀者是自由的、覺知的。可能有些人像我一樣僅僅花了一個晚上甚至更短的時間,囫圇吞棗這樣一個故事,但盤桓和沉澱的消化期卻可能綿延兩年,或者還會一直持續發酵。 ※ ※ ※ 接下來是驛馬星動的兩年時光。我像隻候鳥總在盛夏來臨前飛往離作者創作《夏先生的故事》的發源地不算太遠的地方。我的動機明確是要「避暑」,而故事中的「夏先生」真正要「逃避」的究竟是什麼呢?「夏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又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呢? 小說由敘述者「我」從「爬樹的年紀」開始回溯其童年的成長過程。讀者透過這個「我」陸續得知他與家人、同學和鋼琴家教的關係及其它情節。小說背景和作者的出身背景、生長環境十分吻合,難怪讀來挺有「私小說」的味道。我們不妨把這層敘述框架看成一個陽性或顯性的大圓形結構。所謂「陽性」或「顯性」是指讀者從中得知的是相對「確鑿的訊息」。 而那些在大圓內漂浮不定、漫無目標、盲目衝撞的游移能量(夏先生的不停遊走),可以暫且被歸為「陰性」或「隱性」的、由「夏先生」以及與「夏先生」有關的一切所組成的小圓形結構,讀者從中得知的是相對「不可靠或杜撰、捏造(瞎掰)的訊息」。 正如小說中作者的幾處暗示,埋伏的陷阱不是一般讀者能夠在第一次閱讀就能輕易察覺的。我自己就是這樣被絆了一跤,然後百思不得其解地發出「啊,怎麼會這樣?」的慨嘆!小說故事本來就是杜撰性很高的文體,這當然不容置疑。但「夏先生」卻是作者杜撰中的杜撰,也就是說作者透過爬樹摔傷後腦勺、有「格斯特曼症候群」(Gerstmann-Syndrom)病兆的這個「不可靠的敘述者 —— 『我』」又間接創造的另一個杜撰人物!為什麼非要這麼拐彎抹角呢? 查了一些資料後,唯一能確定的:小說中安插「不可靠的敘述者」或是出現這類的元素,是出自浪漫文學時期的一種寫法。 我還是不清楚這種寫法的動機或目的,但從自己恍然大悟或是重新思考原先的閱讀感受這經驗來看,或許這樣的寫法就是為了顛覆讀者對世界太根深蒂固的認知模式,透過輾轉或多重杜撰讓讀者重新審視所讀到的一切,才能得到更不其然、煥然一新的收穫吧!? 有了這層認知後再重新審視小說的部分內容,也就不難解釋為何「童話」元素經常出現在徐四金的作品中和它們的指標性了!倘若我們改變小說的敘述語言為:「從前從前有一個夏先生......」,那麼,這個故事就更可被當作一個較長、較婉轉的「童話」故事來讀了?!顯然,作者有更深遠的意圖,正如網路文獻曰:「夏先生是男孩的幻想物,是他情感世界的對等物,是夏先生代替了男孩,讓他的情感迷走、游離和盲目衝撞。」(按:此段引述乃筆者譯自網文,原文為德語。) 這段陳述剛好與自己初讀後的觀察是契合的 —— 明明是男孩在說著自己的童年故事,而書名卻聲稱《夏先生的故事》。問題是讀者最終並沒能得知夏先生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故事」,他那無法停歇的腳步,難道也是為了逃離自己謎樣般的故事嗎?! 作者精心埋下的虛與實、可靠與不可靠的、輕快與沉重的種種線索,隨著夏先生最後邁向湖裡的腳步,會一併沉入湖心,也會在讀者心湖激起漣漪,不斷向外擴展,正如夏先生那曾經無法停下的腳步。 而作者有意識置入的「不可靠的敘述者」,他爬樹摔落傷及後腦勺的嚴重性,隱身於詼諧的筆觸之下,真的很容易就被速讀的粗心讀者給忽略過去。醫學上稱之為「格斯特曼症候群」 —— 記憶力不能集中、不能分辨左右方向、有數學計算上的困難等等,都屬於它的病兆。 身為想進步為深度讀者的普通讀者,我願意分享以下兩個段落,作為其他讀者重新思考這部小說的提示。作者暗示的病兆伴隨「夏先生」正式登場是這樣的: 「我怎麼提到飛行和爬樹事了!竟然嘮嘮叨叨說起伽利略的自由落體定律和後腦勺害我變糊塗的那個氣壓計!我想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也就是夏先生的故事——到目前為止也只能提到這麼多了,因為這個故事實際上也沒有什麼順序,只是關於一個古怪的人,他人生的道路——或許該說他散步的道路?——數次與我相交。我看最好還是再從頭說起吧!」 (頁19) 第二次的病兆暗示也是如此明顯,故事已近尾聲: 「我看最好還是快點在後腦勺抓一抓,或者用中指輕輕的在以前腫起來的那個部位敲它幾下,好讓我集中注意力在這件最令人心情沉悶的事情上,也就是談述與夏先生最後碰面那件事,好將他這段人生和這個故事做個結束。」(頁115) 恍然大悟的讀者啊,一股諷刺的颶風是否也在你血液裡開始狂飆呢?! ※ ※ ※ 所以,讓我們重新審視男孩後腦勺的創傷產物「夏先生」吧!作者的高明在於他成功地從一種個人的、身體上的創傷(男孩的)衍伸為另一種時代的、精神上的創傷產物(夏先生的)。 疑似患有空間恐懼症的夏先生,必須一直在戶外走來走去。剛開始並不特別引人注意,因為戰後物資短缺的那些年,大家都必須長途跋涉地走路。即使後來不必再如此奔波了,夏先生卻再也停不下腳步。從這一層面來看,這無疑是一種戰爭後遺症。廣義地來看呢,空間恐懼症也是時代的文明病,不斷追求「進步」以求卓越的壓力,促使人類停不下腳步,逐漸逼近自身之死亡,也是大時代之命運所致。 而夏先生這樣的存在狀態竟又是如此無足輕重。從「人們太常見到他,以至於把他當作是自然景色的一部分而視而不見」到後來「時光也忽略了夏先生的存在」,甚至最後他像從人間蒸發似的,竟然完全沒有引起什麼騷動或震驚。夏先生的故事與夏天應有的喜悅和生命力似乎無緣,反而充滿無限愁苦與嚴寒,他的內心狀態讀者無從得知,只知這個一直處於行進中的生命,猶如時代藩籬外的異鄉人。 相較於作者另一部知名小說《香水》中的主人翁葛奴乙在第二章「內心王國」所擁有的繽紛、狂亂的內心獨白戲碼,夏先生的內心直到最終投向湖心的那一刻,仍是不為人知的一個謎。夏先生和葛奴乙,兩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奔波,但夏先生似乎毫無目的,只是盲亂的、停不下腳步地逃「亡」——窮盡一生和死亡競走,不知是死亡追著他還是他追趕著死亡 。 這個謎樣的、避世的「夏先生」畢竟還是得到幾次發聲的機會,就算少的可悲,卻又那麼關鍵!對人們懷著善意的問候,他僅能以一句「那就讓我靜一靜!」來迴避。再來就是男孩在森林高樹上無意間觀察和聽見夏先生發出的那兩聲深沉、哀怨、摻雜絕望與企求解脫的「呻吟」,那也是令人毛骨悚然、有如長久受病痛折磨的患者所發出的「哀號」。不多不少,兩聲的呻吟和哀號,也是戰後症候群的雙重象徵,涵蓋了個人的與時代的層面。 男孩也是唯一目睹夏先生終結自己生命而保持沉默的人,他沒有選擇公諸於世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如此堅持保密了這麼久.....但我想並不是因為恐懼、罪惡感或是內疚,而是記憶中他在森林裡的呻吟、雨水中顫抖的雙唇和那句哀求的話語:『那就讓我靜一靜!』——這些都和我親眼目睹夏先生沉入湖裡的記憶一樣,讓我沉默下來。」(頁126) ※ ※ ※ 原來,閱讀也可以是一種探險或是我最不擅長的數學解題,不同的是,每個讀者會有自己接近謎底的答案,也就是說,不會只有唯一的正確解答。而且沒有別的捷徑,每個人都必須親自去破解在閱讀過程中發掘的重重埋伏和線索,像不小心凍結在層層括弧內的方程式。 時光流轉,《夏先生的故事》也陪伴我流浪了兩年。拋開作者是否刻意使用對許多讀者陌生的「不可靠的敘述」的特殊寫法及其效果,這個故事與故事中的故事對我而言確實產生不小的影響。原本以為自己僅僅單純為了避暑而遠赴歐洲的動機也因此有了不同的視角。我不再確定自己是為了逃離暑熱,或是更想逃離對原生文化的諸多不適應?還有還有,莫要把那靦腆難以啟齒的少女戀情留作秘密吧!這樣它永遠沒有機會變成一篇雋永的故事。大膽創作、放手寫吧! 2019/9/4 文與圖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1298336 |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