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漪想 四則


之一：

寒風颼颼，她那碗薑汁紅豆湯上起了一波波漣漪，波幅不斷擴大，她的心跳跟著加速。

美食街一位難尋，勉強側身於一對各自講手機的情侶之間，仍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智慧話」。而四面八方傳來的美食氣息，繽繽紛紛叮叮咚咚地，催她趕緊喝下她自己那碗快要變涼的什麼。

午後時分，聖誕音樂繚繞的連鎖書店裡，人客如織，而她，仍感覺渴，渴得既陌生又奢侈。



之二：

冷清又潮濕的馬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日。她用友人贈予的招待券，去了觀光飯店的女湯三溫暖，風格尚稱優雅。

從前熱愛的冬日泡澡與回憶，隨著奉茶、燭光與舒心音樂，也氤氳蒸騰了起來。眼前頓時瀰漫如霧的幸福感，竟有百分之百的催眠效果，讓她恍如置身沙漠綠洲，卻聽見雨林般的滂沱雨聲。

迷濛中偷眼凝望四周環肥燕瘦的女體，爭艷中仍未忘記順道敷面保養一下。休息中，她翻閱女性雜誌時，讀到「臥蠶」與「兔兔妝」等字眼，險些噴出笑聲。

過了晚餐前的清幽時段，隔壁忽然傳來一陣陣粗俗的叫囂，男湯的人氣開始沸騰。

她匆匆結束女湯返家，臨睡前，窗外下起冷雨，滴滴答答地伴她幽幽入眠。

大概睡得太舒服了，竟做起繼續泡湯的夢。而夢中的她，頭一次經歷所謂的「情人湯」。

狹促裡，他們連換衣的轉圜空間都沒有。那湯水熱度不夠，似乎連硫磺濃度也太淡。而最為值得稱謂的可能是那杯用著名礦泉水泡製的迎賓花草茶，清甜爽心。

或許是湯水的漣漪效應，又或許溫度莫名飆升。她醒轉時，竟已是大汗淋漓。



之三：

只要天氣允許，冬日在頂樓快走繞圈時，常常聽見水塔正在補滿水位的嘩啦嘩啦聲。

水塔與公寓樓梯間的出口部分相連，繞圈的時候，水聲似乎被那出口吃掉，只要繞到某個方位的轉角時，就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了。原來，聽覺和視覺一樣都有死角。

從樓頂往下望，土地公廟前亭的舊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她正向街尾的大馬路望去。一輛輛汽車、機車從她眼前駛過，或快或慢。恍惚中，那些移動的車子好像變成一條一條的魚，向樓頂的另一個她飛游而去。而這個她的意識，與那些快速閃過的駕駛意識瞬間交織，又迅速如流星墜落某處，或像飛彈遠程發射，擊中某個即將阻斷所有意識的紅綠燈。

只見一隻稍嫌臃肥的短腳花狗，仍梭巡巷尾自家的門前，在方圓二十五公尺內漫遊穿梭著，正用牠嗅覺敏銳的鼻子搜尋著何種氣味？或是，這只是一場睡前習慣性的每日儀式，不具任何目的性的狗生巡禮？



之四：

那是那個小山村特有的水窖。山岩的厚牆和老舊的木門內，水聲潺潺。剛入秋卻已冬意深濃。

每回山中歸來，她喜歡在水窖前小坐，想像有人在那深邃中洗面，只聽得見流水聲卻看不見自己的臉，努力地將臉上的汗水與淚水一齊洗落。

或是冥想中，她已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扯落水窖，來到一個「愛麗絲的幻遊仙境」。

因為配合洗面的動作，她的身體早已被暗黑框架，而且大到幾乎要把水窖撐破。就在一切要爆裂之前，她的身體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再變小，小到像一個中國方塊字那樣小。小到只是龐蕪叢林裡的一小片葉子。

環顧四下那些撇啊捺啊的，或一橫一豎一勾的，有如屍橫遍野。更多比她還小的那些小點點，也都奮力掙扎著向上爬。

她們都想弄清楚，究竟是為了洗臉而犧牲了的，是她們最珍貴的自由，還是，天馬行空的，魔幻時刻。










2020/7/28 文與圖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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