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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中的祝福
2017/06/01 00:00:00瀏覽1714|回應0|推薦127

 

一路頂著初夏的暖陽,不熱的天候,加上送爽的微風,令人感到相當舒暢。一進安寧院的門靜靜的房子裡飄散著廚師雅琳剛烤好的餅乾的香味,但是,我同時也注意到了玄關桌上點亮著的檯燈。啊,有病人往生了!我心中一陣悸動與不捨。

這種情愫是難免的,因為人總是人;明明知道我們陪伴的是末期病人,他們的時日本來就不多,但是面臨他們離去的當兒,在為他們祝福之餘,心中有難過與哀傷之情也屬難免。怪不得以前有位也曾在安寧院當志工的好友,在兩位他陪伴過的病人往生後,就因無法控制內心的難受而求去。

等我打開電腦,從通訊裡得知昨晚離去的病人是六號房的格蘭姆(非真名)時,我更是怔在那兒;有些無法相信的同時,滿心失落。正好照服員巧莉經過,看我發呆的樣子,同情地說:「我相信你已經開始想念你的朋友了。」是的,格蘭姆雖是病人,在我們幾次交心的談話之後,他儼然也是朋友。朋友遠離,令人失落之餘,自然就開始想念了。

格蘭姆,七十出頭的末期攝護腺癌患者。頭上是稀疏的灰髮,鼻樑上架著金框眼鏡,端正的五官,配上文雅的態度,以及風趣的談吐,令人喜歡跟他親近。他退休前是記者,又熱衷航海,因此,閱歷豐富,說話時言之有物卻不誇大,自信卻又謙遜。與他交談,可以像好朋友一般,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地無所不談。因此,他入住到安寧院之後,我每星期盼望著去值班,又多了一項重要的誘因。

格蘭姆知道他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因此,一直努力地處理一些身後事,希望在他走前,一切可以就緒,也好讓他走得心安、自得。我注意到有一位女士常來看他,每次一來,兩人就像做功課似地又討論、又作紀錄。我一直以為那是他的夫人,直到有一天我正在他房裡和他談話時,那位女士來訪,格蘭姆介紹說:「這位是蘇珊(非真名) ,我的前妻,也是我的摯友。我的一些瑣事大部分都是她在幫我處理的,當然我的女兒也參與,不過她忙得自顧不暇呢。」既是前妻,卻還是能夠委以重任的摯友?聽得我一頭霧水,不過,我幫他們端去茶水後,就離開房間,忙其他事去了。

蘇珊離開後,格蘭姆找到我,問我有沒有時間陪他在他房裡聊聊。於是我就放下手邊無需馬上處理的事;為他端去咖啡與菲裔大廚雅琳自己烘烤的燕麥巧克力餅乾不等我坐下,他就開口了:「我剛剛看你滿臉狐疑、好奇;想聽聽我和蘇珊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在他面前坐了下來,聽他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原來,他和蘇珊婚後,兩人互敬互愛,生有一女,婚姻算得上美滿、良好,卻在結縭廿載之後,他做了一件「愚蠢的事」,蘇珊雖然生氣,卻還是給他機會,但是「笨蛋的」他卻一犯再犯,以致蘇珊忍無可忍而訴請離婚。

他沒說他一再犯的是些什麼錯,我也沒問,不過,既然他現在稱之為「愚蠢的事」,也罵自己笨蛋,他應該已經知錯才是。想到這,我安慰他說:「那你有沒有對她道歉過?」不等他回答,我就與他分享「人生四道」- 道愛、道歉、道謝、道別的道理,同時鼓勵他努力去實踐前三道,以便死神到來時,要想道別會來得比較容易些。

他聽完沉吟了一下有些苦笑地說「道歉」、「道謝」,為他都不難;對蘇珊也不止一次地表示得真心、懇摯。他覺得蘇珊應該已經感受到他的誠意了,因此,才願意還跟他維持良好的友誼。但是「道愛」,他還是有點說不出口 – 到底曾經傷害過對方。不過,才說完,他有些神秘兮兮地透漏了一個「祕密」:蘇珊曾經告訴過一位他們的共同友人:離婚後一直不曾再婚的她,心中還是深深地愛著格蘭姆的。

聽了這話,我笑著說:「那不就得了?男未婚,女未嫁,說句『我愛你』還不是很自然的事?」趁他好像若有所思的當兒,我試著探問他有沒有重新結為連理的想法;他先是一怔,顯然沒有料到我會有此一問,不過,想了想後,很快地說:「還是算了吧!否則,我那些文件又大多需要重來了。」馬上又補了一句:只要相愛,結不結婚應該不是最重要的。最後那句話說得我不禁點頭贊同。不過,接著,他鄭重地說他應該可以「道愛」了,讓我一面給他比個讚,一面鼓勵他要常常說。

一個多月來,從每個星期的陪伴與探望中,我不難察覺他體力日益衰退,身形日益枯槁,精神日益萎靡;整個情形可用「每況愈下」來形容,但是,他依然經常靠著輔行器或拐杖,在院裡四處走動,尤其喜歡坐在客廳的壁爐旁,或者看書,或者滑手機。當然,有時候,我們也在那兒閒聊。

有一次,我問他後事處理得如何了;他說本來以為是很簡單、很直截了當的,卻是越弄越多,好像沒完沒了似的。說完,嘆了一口氣說:「走到人生的盡頭,什麼事自己都無法親自料理;一切只能靠別人的協助。」他特別提到女兒和蘇珊對他的好處,還有照顧團隊的貼心,除了衷心道謝之外,他完全無以為報。說完,顯得非常無奈。我正想著該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時,他頹喪地補充說:「每天能做的似乎就是等死!」微弱的聲音,卻帶加強的語氣,聽得我非常不忍。

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基督徒,雖然不是狂熱或虔誠,卻也經常祈禱;既然祈禱,應該也相信靈性的重要,於是,我清了清喉嚨,微笑卻鄭重地說:「我想你也相信能量的吧?」看他有些不解,卻點點頭,我繼續說道:「如果你能夠把心中的那股正念、正面的能量,發散出去給你感恩的眾人、全社會,甚至整個國家、全宇宙,讓他們因你的善心、正念而受益,這就是你目前能做的回報、善事。」接著,我為他解釋在天主教裡有「相通功」,在佛教裡有「迴向」,都是將個人的一點點小善行與他人分享,成了利己利他的雙贏做法。

格蘭姆靜靜地聽我說完,閉上眼睛深思了一陣之後,有些釋懷地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我會照做的。」瀕死者能夠釋懷,真是值得慶幸的事;我心中暗暗感恩著。

上星期探訪後,離開時,我們互道珍重,並說「下週見!」哪知那竟成了我們相見的最後一次!真是世事難料。

我有些舉步維艱地進到六號房去。那裏已經清理完畢,正等著新的住客前來入住。整個房間空盪盪地,顯得落寞 – 就像是我的心情一般。

我坐在我探訪格蘭姆時常坐的那張沙發椅上,閉上眼睛,默默地為他祈福:希望他離開前一切俗務都已處理妥善;走得平安、自在,更祝福他正在天鄉裡安享他應得的喜樂。

     

                                                                    

     陪伴,在離別前   由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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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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