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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背受敵
2017/01/01 00:00:00瀏覽1664|回應0|推薦110

                        

這天,病房裡雖然不是滿床,卻因為是傳統上家人團聚的感恩節,因此,前來探訪病友的親人顯得比平時要多。忙了將近四個小時,我前後又巡視了一次,確定一切就緒,正準備去寫探訪記錄時,發現本來是空著的200病房好像有人;走近一看,果然有位男性新病人正在病房的床上睡得酣熟。從單位的文書那兒得知姓名之後,正好看到護理師迪克拉陪著一位中年婦人談話;看到我,迪克拉問我有沒有時間陪這位伊萊莎(非真名)熟悉一下病房環境,因為她先生麥可(非真名)剛住進200號病房,正昏睡中。

於是,我邊走邊說地為伊萊莎介紹了病房內外的環境和設施等。轉了一大圈之後,我們不由自主地走回到200號病房外,探頭看看裡面的麥可還在睡著,就站在走廊上繼續談,由她敘說麥可的病情與治療經過。

原來,麥可是兩年前某日突然後背右下方疼痛不止,起初大家都以為大概是腎臟結石之類的毛病。不料,仔細檢查結果發現是腎臟腫瘤,而且化驗報告證實了是大家原先做最壞打算的惡性腫瘤 – 腎臟癌!雖然事出突然,家人都被這像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壞消息嚇得手足無措,伊萊莎說她在一間醫療器材公司任職,對於惡疾、生死之事接觸較多,因此,一陣子之後就開始接受,並和醫護人員合作,取得對麥可醫療步驟的共識。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下來,眼睛往病房望了一眼,又繼續說:「哪知切除那顆患病的腎臟之後一年多,本來以為已清除乾淨的癌細胞,卻捲土重來,而且來勢洶洶,很快就到處轉移。雖經過積極治療,醫師上個星期終於放棄,而建議麥可接受安寧療護。」說到最後,伊萊莎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她心裡的感傷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說希望麥可能夠在病房裡度過少些痛苦、多點平安的最後一段人生。哪知我才一出口,伊萊莎馬上接著說:「問題是麥可根本無法接受他的病況;每天時而自怨自艾,時而亂發脾氣。有一天還求我救他,好像我是見死不救似的,讓我難過得很!」聽她這麼說,我頓時想起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素曾談到一般人得知自己罹患絕症時的五個心理階段:否認 -> 氣憤 -> 討價還價 -> 沮喪 -> 接受。麥可的心理狀態還處在第一和第三階段之間而已,他的身體卻已被癌細胞啃蝕得必須到安寧病房來了。想到這裡,我不禁暗自一聲長嘆。

麥可才是五十多歲的壯年,事業正處巔峰時期,難怪他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死刑判決。如何達到全心接受的第五個階段,只有靠他自己慢慢調適,和愛妻或諮商師的百般勸慰了。

我這麼表示了之後,伊萊莎說如果只是麥可的心理問題,她可以努力以赴,畢竟他們夫妻鶼鰈情深,平日溝通良好,她有把握能夠讓夫婿安心接受這乖舛的命運。

我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等她自己說下去。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悶得發慌,甚至有些六神無主,才會對我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說了這麼多:原來,麥可的全家人,包括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等,都不相信現代如此進步的醫學竟然會對癌症真的束手無策,因此,他們要癌症中心的醫師繼續治療。甚至當醫師告訴他們再治療只會增加病人的痛苦,而無法有意義地增加麥可的生命時,他們竟然死纏爛打地繼續懇求;甚至怪伊萊莎沒有努力為她的夫君「請命」。

說到這裡,伊萊莎哭了起來,哽咽地說道:「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們能做的就是讓麥可安詳地度過他人生最後的時日,而不是又化療、又插管地企圖延長他的性命了。」她停了一下,又啜泣地接下去:「我被麥克及他家人前後夾擊,搞得我心慌意亂,而不知所措!」我只有同情地再遞給她紙巾。

我雖然知道根據法律,配偶是當然的「法定代理人」,等她哭聲稍歇,情緒稍微穩定之後,還是問她一切是否仍然由她作主。得到她確定的回答後,我鼓勵她要站穩立場,因為這完全是為了麥可的利益著想 – 在瀕死前可以享受到痛苦的緩解與心裡的平安;免於再遭受無謂的折磨。我強調醫護團隊一定會做她的後盾的。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有幾個人急切地走到護理站,七嘴八舌地和單位文書說了什麼;只見來自菲律賓的文書瑪菈用手指了指200號病房的方向。我下意識地想到他們大概是麥可的家人;伊萊莎也注意到了。果然是麥可的家人!只見她把眼淚擦乾,迎上前去;我也跟在後面。

來者一行三人,為首的是一位看來七十來歲、應該是麥可母親的老婦人,使用著拐杖吃力地邁步疾行;後面跟著一男一女,五十左右的年紀,大概是弟妹。三個人臉上是嚴峻中帶著關切與焦急的表情,卻也有備戰的那種蕭殺之氣。

一番介紹過後,問明她們沒有我需要服務的,我轉身離開,而其他所有的人就擠進200號病房去。

約莫二十分鐘後,當我寫完訪談記事,正從護理站後面的儲衣櫃拿了我的夾克,準備離開時,聽到外面有聲響,好像是麥可母親帶領他的弟妹來到護理站,指名要找醫師。我就決定暫時先「躲」在裡面,拉長耳朵。

醫務主任育曼斯醫師剛好在,於是寒暄之後,老婦人首先問醫師麥可是否真的病入膏肓而無藥可救了。育曼斯醫師告訴她:評估是癌症中心的醫師經過各種測試而得的結論,她自己看了病例後也覺得這判斷不會有誤。老婦人開始懇求了:「現在醫學這麼發達,處理麥可的小腫瘤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情才對…」之類的話一再重複,育曼斯醫師耐心地解釋,再做任何無效、過度的醫療對麥可不只沒有好處,更會加重他的痛苦;充其量就只是拖延了幾天沒有意義的日子而已,而結局依然。她更苦口婆心地告訴麥可的所有家人安寧照護的意義和好處…。哪知老婦人仍不領情,最後丟下像是挑釁的一句:「我們還是會回來的!」就氣匆匆地離去;離開前,還把伊萊莎又數落了一頓。

我可以理解希望親人健康長命的心理,但是如果勉強端出「死亡大餐」,做無意義的治療的結果,只能換來一些毫無意義的短暫時光,而親人身心都痛苦卻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又該做何選擇?況且,是否涉嫌浪費醫療資源也是該考慮的要素。 

等到聲音遠去,我從後面出來時,見到育曼斯醫師正在安慰腹背受敵的伊萊莎。我經過她們身邊時,我給伊萊莎比起大拇指,讚佩她的勇敢與明智;也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些慰藉。同時,我也祝福在昏迷中的麥可身心方面都能獲得平安,也做好上路前的準備。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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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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