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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1 00:00:00瀏覽1821|回應0|推薦123 | |
這一天,我依舊是一早就抵達病房,仔細閱讀了其他志工寫的訪談紀錄、在紀念牌位前默禱、煮咖啡、清理廚房、啟動洗碗機之後,正要開始到病房探視病人時,正好遇上營養師伊凡。她問我是否已經去看了300病房的張太太(非真名) 。 已快接近退休年齡的伊凡,是法裔加拿大人,精通多種語言,和藹可親,對病人很好,對華人,尤其是台灣人,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也許是因為她家曾經幾次提供給台灣來的學生膳宿(Home Stay),而這些學生回台後也曾經邀請過她到台灣觀光,讓她對台灣有很好的印象。她常笑著對人說:她已被台灣領養了。 伊凡告訴我說:來自中國東北的張太太不懂英語,和團隊溝通要靠懂得普通話的志工;而且,家人也很少來看她,讓她非常孤獨、寂寞;在病房裡,除了與病魔搏鬥,飽受身體苦痛的煎熬之外,還要忍受像是被家人拋棄般的哀愁與怨恨。 伊凡說到這兒,我想起來,剛剛就讀到有一位華裔志工大略寫了她幾天前和張太太訪談的經過;說她住在醫院很不習慣,希望快快病癒,以便早日回家云云。 於是,我答應伊凡先去看這位張太太。 300病房的房門敞開著;裡面護理師維琴尼亞站在床邊,正準備為病人量血壓,可是,張太太兩隻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臂在空中飛舞、亂抓,好像在努力抗拒著。維琴尼亞說了什麼,張太太也不清楚;兩個人就有些拉扯。我三步併成兩步,趕快進去了解一下。 看到我,護理師和病人都停下了手。張太太先告狀:「這個黑人打我!」維琴尼亞來自菲律賓,膚色較黑,在張太太口中竟成了「黑人」!我啼笑皆非地跟她解釋說護理師只是要為她量血壓而已;絕不是要打她。維琴尼亞有些委屈地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張太太不讓她量血壓。 雖然張太太來自中國東北,講的話與普通話接近,但是,她說話時,好像口腔的後方無法控制,說出來的話有些含糊、難懂,因此,我常常需要請她一說再說,才能猜出她的意思;這也讓她有些不耐煩,我也只有一再道歉,請她多包涵。 經過三番兩次探索,我終於了解她不喜歡量血壓的原因竟是「手臂都壓束得太緊;非常疼!」就只好如此跟維琴尼亞解釋,讓她清楚。她聽了點點頭,卻又說張太太是「比較難搞」的病人,因為溝通不易,她動不動就用手拉扯。維琴尼亞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 「她胡說!我才沒有打她呢。」張太太看著,以為維琴尼亞在說她打人;我只得又耐性地向她說明我和護理師在說什麼。 維琴尼亞說她等一會兒再來,就離開了病房。我發現張太太的早餐餐盤已經擺在小几上,就問她要不要吃早餐;吃過之後,好讓護理師量血壓。她說她累,吃不下。我就請她先休息一陣,等下我再過來看她。 離開300病房後,趁著伊凡有些空檔,問她張太太的家庭背景。 原來,48歲的張太太已與先生仳離,目前和一個未婚的妹妹同住。她罹患的是子宮頸癌,已到末期,而且也已擴散至多個其他器官。不久前由妹妹陪同自癌症中心轉過來後,就不曾再有其他家人來過,雖然由家系圖知道她另有子女各一,都已成婚,各組家庭,而且都住大溫地區。伊凡說:團隊曾與張太太的兒子連絡過,告以她語言不通、亟需有人陪伴的困境;哪知她兒子竟說:「你們那兒不是有義工嗎?可以請他們多陪陪我媽啊!」自己說得理直氣壯,卻令他人聽得氣結!更使團隊為難的是,他請大家不要讓他媽媽知道自己的病情;說:「她若明白真相,一定會難受得不想活的。」最後那句話加重語氣地重複說了兩次。 病人有知道自己病情真相的權利,這本來是西方醫學界的認知,這麼做為的是讓病人,尤其末期病人,對於本身心靈適應、未了俗務以及身後諸事等可以及早準備。東方人的傳統,好像是因為怕病人受不了,於是盡量安慰、蒙騙,以致有些病人瀕死時驚慌失措、悔恨莫及,甚至死得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想想,的確讓人扼腕! 走出張太太的病房,我到護理站拿了一套英、中對照的雙語紙片;上面有病人可能用得著的單詞以及句子,例如:我頭暈、我想上廁所、我想見醫師等等。護理站有多套英語與其他語言對照的這類紙片,以供英語溝通有問題的各族裔的病人使用。 回到300病房,我見到張太太靜靜地躺在床上,兩個眼睛卻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我輕敲了一下門框之後,就走了進去。揚了揚手裡的卡片,我告訴她:有了這個,溝通就會方便多了。她聽了也很開心,慎重地把幾張紙收妥之後,說了句我沒聽懂的話。我請她再重複一遍;她突然想起她剛收好的雙語紙片,急急拿了出來,就指著第一頁上的玻璃杯的圖樣。 「妳想喝水?」我試著問她。「是啊!麻煩你。」這次我聽懂了她說的。可以溝通了,她欣慰地笑著回答。知道她要冷水,我一邊往冷水機走去,一邊為同樣是華人,竟也要靠雙語紙片溝通而覺得有些好笑。 喝過了水,張太太指了指放著餐盤的小几,又說了好像是「肚子餓了」的話。我就把帶輪的小几推近病床。看看餐盤裡有裝著水煮蛋的大盤、一碗燕麥粥,以及果汁和牛奶等,我問她想吃什麼,她說要燕麥粥,還要我把牛奶倒進去,再加熱。 我把那碗加了牛奶的燕麥粥用廚房的微波爐溫熱之後,端回病房,並把她病床的上半部調高,讓她半坐著,以免稍後被食物嗆到。看她一身瘦弱、疲累,我說我可以餵她,但是她堅持自己來。然而,她巍顫顫的枯手才掏起一小匙的粥,還沒送到口,就灑出了大半。她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把湯匙給交給我。 我把一小匙燕麥粥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邊,她「簌!」的一聲想把粥吸進嘴裡,卻因太過虛弱,「簌!」了幾次,仍然無法如願。我見狀,只好把小匙送入她的嘴裡。雖然燕麥粥在嘴裡面了,但是張太太卻仍然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夠將那一小口吞嚥下去。她顯然是餓了;那一小口粥好不容易才嚥下肚,她又把嘴巴張得大大地,等著我餵她…。就如此,一小碗燕麥粥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吃完。然而,大概吃這一點東西已將她僅剩的精力幾乎消耗殆盡;只見她整個人累得癱在半直立的床上,動彈不得,眼睛也閉了起來;看得讓人心疼、不捨。 等了一會兒,確定張太太的確是睡著了,我悄悄地離開病房,計劃等一下再來看她。 後來幾次經過300病房,發現張太太依然睡著,我就輕輕地將她的病床調平,以便她可以睡得安穩些;一直到我下班前,她都沒再醒來過。 那天夜裡,張太太在生命末期竟然還需要忍受種種難言之痛的情景,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週身疼痛,通體虛弱,語言不通,家人不理…。雖說安寧病房旨在提供末期病人在身、心、靈方面妥善的照護,以便於他們在死神來臨前,能夠有尊嚴地安度寥寥無幾的時日,但是如果病人的家庭無法配合的話,吃虧的絕對是病人自己。這豈是病人家屬所樂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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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