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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1 00:00:00瀏覽1685|回應0|推薦115 | |
這間位於溫哥華市東北部的安寧之家,有些古堡式建築的味道,我以前曾經來過,探視由我們醫院轉來的病人。這次舊地重遊,它的房舍依舊整潔,環境依舊清幽,花園的草木依舊扶疏,只是裡面的住客已不知更換了幾百個回合?!斗換星移,人去物存。此情此景,讓人對於生命無常更有一番特別的體會。 在加拿大,安寧之家或安寧院(hospice)和安寧病房(palliative care unit)有些不同:前者通常是獨立的房舍,類似生命末期者(醫生評估大概還只有三個月左右存活期)的照護中心;後者則附設於大醫院,是專門處理末期病人一些包括疼痛難當、呼吸困難等特殊棘手症狀的地方。雖然絕大多數的病人都在醫院走完他們的一生,然而症狀處理完畢,回家接受居家安寧療護,或被送到安寧之家渡其餘生的,也不在少數。 我們志工在醫院的主要任務是陪伴病人和家屬。有時和他們熟稔了之後,偶爾會遇到少數病人在被轉送安寧之家或出院回家前,邀請我們前去探訪他們。這種事醫院不鼓勵,但也不禁止;順其自然,由當事人自行斟酌決定。在我將近八年的志工生涯中,遇到過這種要求的,其實屈指可數;其他志工的經驗也是類似。而我們也都盡量配合,騰出時間去訪視他們。 這天,我來這家安寧之家,卻完全出於「主動」,沒人邀請或要求我;甚至連我要探視的病人 – 茱蒂(非真名)都不曉得我要來。我來,是因為我想再看看她。 茱蒂是我兩個星期前值班時認得的末期肺腺癌病人。才三十八歲,枯瘦的她,頭髮已經完全掉光,兩眼深陷,在在顯示她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年紀輕輕就得絕症,而且在世時日寥寥可數,照理說,當事者一定會覺得冤枉、倒霉,而怨天尤人的,但是,茱蒂表現出了讓我意外的安祥、自在、從容。 她不只大方地和我談論她的病情與治療經過,而且笑容滿面,甚至時而發出「呵呵」爽朗的笑聲。另一方面,在她床邊陪她的先生吉姆(非真名)反而靦腆而寡言;只是深情且不捨地兩眼緊盯著即將離他遠去的愛妻。 茱蒂說她和吉姆是中學同班同學,當時卻非情侶;直到兩人到不同的城市上大學,在一次同學會重逢後,才迸出了愛的火花。交往了幾年,感情直線上升,恨不得天天廝守在一起。畢業後,就結婚了。 「嗯,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我為他們慶幸的同時,又問道:「算起來,你們結婚有十幾年了。幾個孩子?」 我問得好像很自然,然而,聽了我的問話,吉姆沒說話地低下了頭;茱蒂原先的笑靨也僵住了。我直覺地想到我也許觸犯大忌地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正要道歉時,卻見到茱蒂臉上立時又堆滿笑容,爽朗地說:「我們沒有孩子 – 那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我沒說話,不敢再自作聰明地胡亂發問;只是靜靜地等待,希望她會說下去,或者轉換個話題。時間度秒如年,整個病房安靜得好像每個人都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不一會兒,只見茱蒂伸手去牽拉住吉姆的手,一邊深情地看著她的丈夫,一邊說出他們的故事: 原來,茱蒂來自五個孩子的家庭。她是老么。從小就深得父母、兄姊的疼愛;說她「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也不為過。但是,好景不常,她高中期間,父母相繼因癌症離開;大學時期,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也罹患不同的腫瘤惡症而先後去世。碩果僅存的大姊在茱蒂結婚那年,也被查出有腦瘤…。說到這裡,茱蒂低下頭,停了一會兒,輕聲地說:「現在連我也逃不過這一劫數!」說完,重重嘆息著。吉姆趕快靠到床邊,環抱著愛妻的雙肩,把下巴輕輕靠在她的頭頂上,同時,嘴裡喃喃地,應該是在說著安慰她的話吧? 有這麼慘的事?!真是多災多難的家庭!我心裡這麼想著,卻言拙詞窮地不知說什麼好。「既然我們家癌症的基因這麼強,於是,結婚後,徵得吉姆的同意,我們決定不要有孩子,以免無辜的他們將來極可能也要連帶受罪。」茱蒂下了這個結論;說完,緊接著向吉姆說:「謝謝你的諒解與合作,吉姆!」 正當我替他們難過時,耳邊又傳來茱蒂如鈴般輕快的笑聲:「不過,雖然還這麼年輕就得絕症,我卻無怨無悔,因為我是個重質不重量的人;我和吉姆過了極為幸福、美滿、恩愛的十幾年,那是我最珍惜、也最感恩的事。」說著,邊把吉姆的手拉到嘴邊親了親,邊問吉姆說:「你說是不?」吉姆顯然沒有茱蒂的灑脫,卻也不願掃愛妻的興,只噙著淚地點點頭。 知夫莫若妻,當然茱蒂也深深了解吉姆的感傷,於是她乾脆別過身去,向著吉姆,對著他說:「吉姆,我知道你會難過;其實,我又何嘗不想跟你廝守到地老天荒呢?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是天方夜譚,是童話裡才會有的事。你說是不?」最後那句話是她轉過身來,向著我說的;我趕忙點點頭地「嗯!」了一聲。 聽了我的回答,茱蒂又轉過去對著吉姆,繼續說道:「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有的夫妻白首偕老,但是,他們之中有很多怨偶是在無感、甚至艱苦中維持著那毫無意義的婚姻的;不一定過得美滿…。」沒說完,茱蒂突然皺著雙眉,右手放開吉姆的手,而去撫著自己的背部,顯得非常痛苦的樣子。 吉姆見狀急急問說:「又疼了嗎?」原來茱蒂的癌細胞已經擴及脊椎骨,那兒神經滿布,使得她經常疼痛難當。我見狀趕忙按鈴,同時又到護理站請救兵。 護理師維琴妮為茱蒂打了一針後不久,她就沉沉睡去,原來緊鎖著的雙眉也舒展開來了;吉姆看了,顯然放了些心。我請他趁機會在陪伴床也小睡一下,就離開那裏。下班前,我再到茱蒂住的200病房探視,發現他們夫妻都睡得酣熟;沒驚動他們,我悄悄地幫他們拉起床簾。 上星期值班時,我得知茱蒂疼痛得到緩解,吉姆的生意又無法讓他想離開就離開,兩口子商量的結果,就請社工幫他們找到了離他們住處還算不遠的這座安寧之家。 在詢問處問得資訊、也知道此時茱蒂會客沒問題之後,我很快就找到了房門半掩的茱蒂的房間。 從門外,我看到吉姆正背對著房門坐在茱蒂的床邊。我輕輕敲了房門,吉姆邊說:「請進!」邊轉過身來。看到我,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注意到他眼眶裡的淚水,同時也看到他們夫妻倆正牽著手。 我有些猶疑是否該闖入他們私人的時間,所以就說:「對不起沒先告知;你們有話談,我稍後再來吧!」一邊說著,就一邊轉身,預備退出。 「啊!是你?」茱蒂看到是我,忙著要我留下,「你不算外人了!」一句話讓我頓時覺得非常窩心。聽她這麼說,我就在吉姆旁邊坐了下來。想到含淚欲滴的吉姆,我卻不知如何開口,就只輕描淡寫地問茱蒂這個地方住得慣不慣。 她仍不改她開朗的個性地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說:「不錯了!雖然不是五星級飯店,這兒樣樣俱全,還有護理師呢。」我跟著點點頭,卻不知如何接口,只好轉頭過去看看吉姆,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這一拍,把他的眼淚給「拍」出來了。我正有些驚慌失措,只見吉姆已經自己拿了面紙拭淚,而茱蒂則是面有淒色,一邊握緊先生的手,一邊清了清喉嚨地對我說:「不怕你見笑,我們剛剛就是在談生離死別這件事。」接著,又「唉!」了一聲嘆氣道:「吉姆就是看不開。」說著,又面對吉姆說:「我知道你會難過,但是,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們就共同來面對它。難過是無濟於事的;要緊的,是用正面的態度來看待它。」看看吉姆沒說什麼,茱蒂又繼續下去:「我們雖然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十幾年,好像有些不甘心,但是即使天長地久也會有時盡的,不是嗎?還不如充分把握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就像我們一樣!」說完這,她用慎重其事的口氣對吉姆說:「請你記住了:我們都要時時知足、感恩 – 對於你我的緣分,對於你我彼此的情誼。不管以後我在哪裏,我都會抱持如此的態度,我也希望你這麼做。然後呢?就讓我們期望來生再聚首、續緣。有了強烈的信心,願望就會實現的!目前呢? 就讓我們珍惜還能夠聚首的每一秒鐘吧!」 一番話說得吉姆頻頻點頭,也聽得我深受感動而泫然欲泣。 我離開前,除了請他們兩位都保重之外,也謝謝茱蒂教我「要知足、感恩、珍惜」的生命功課,更預祝他們來生再續盟約。 走出大門時,外面迎接我的紅花綠葉象徵著欣欣向榮的生命,但是我知道繁花終會落盡,就像不管再風光的人生都終將結束一般。我希望自己能夠趁著大限未到,努力學習,確實領悟知足、感恩、珍惜的真諦;而在那天來臨時,也能夠像茱蒂那般豁達坦然、安詳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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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