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樓到了。我才踏出電梯門，恰好經過的單位文書瑪拉看到了我，她先道了聲早安；接著滿臉狐疑地問說：「你不是前天才值班的嗎？怎麼今天又看到你了？」我先是開玩笑地告訴她因為我想念大家，不過，馬上收起笑容說我是來看一位病人的。她會意地點點頭；互道再見之後，我們就各自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 她回護理站，我則朝600病房走去。

一走進病房，就看到潘蜜拉(非真名)躺在床上，眼睛半閉，臉上有痛苦狀，旁邊護理師維珍妮雅正在調整點滴的劑量。潘蜜拉姊姊愛彌麗、妹妹雪莉(均非真名)以及三個姪女都一臉焦急、卻又無助地分站在病房的角落。她的情況比起兩天前，又差了許多。我心中暗自告訴自己：還好今天特別趕來；否則…；末期病人的狀況的確是很難把握的。

雪莉告訴我潘蜜拉的疼痛加劇，兩天來，醫護團隊也一直不斷想盡辦法，試圖為她緩解，但是效果不大。

等護理師一離開，潘蜜拉示意我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來之後，就告訴我她痛得不得了。我一方面安慰她說希望止痛藥劑會很快生效，一方面在得了她同意後，為她做能量調整，期盼宇宙治癒的能量能夠緩和一些她身體的痛苦以及心裡的惶恐。

來自台灣的潘美拉是卵巢癌已擴散全身、包括骨頭的末期病人，除了化療、電療等傳統癌症治療都已做過之外，內臟器官也多次開過刀，傷口癒合緩慢，因此，雙重煎熬之下，她的疼痛自不待言。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心有不甘，更無法面對即將面臨的命運，所以憂鬱、怨嘆，心中極為不安。。

前天探訪時，從雪莉與愛彌麗的描述中，我知道潘美拉生性外向，喜歡交友。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不只負責能幹，做事一絲不苟，凡事躬親動手，非做到零缺點絕不罷手，因此，她工作的老闆對她可謂百般信賴，而且讚不絕口。另一方面，她事親至孝，以前父母親尚健在時，她隨侍身旁；晨昏定省，沒有一日或缺。直到雙親先後離世，她才移民前來溫哥華，幫助姊妹帶大孩子。沒有子女的她，對於姪子輩更是視如已出，呵護有加。

也許因為剛屆六十五歲，尚未有機會享受退休的樂趣，就身罹絕症，有些不甘心；加上親情的牽絆，這即將到來的死別更讓她感到依依難捨。

知道了這些緣由，前天晚上左思右想之後，我覺得有趕快再去探訪潘美拉的必要。雖然身邊還有它事待辦，我感到這個事情的迫切性。聯絡好之後，還是在第一個可能的時間匆匆再度前往病房…。

能量調整完畢之後，潘美拉張開眼睛，神情疲憊，更有的是兩眼傳達出來的焦急與不安，讓人不捨。

我正思索著如何開口，她先說話了：「不好意思讓您又跑一趟。」聲音虛弱；不仔細聽，幾乎難以分辨。

我要她別在意這個，因為剛好有緣，而且，我強調說，為我，這人生最後的功課也是我需要學習的。聽我這麼說，她苦笑地說：「雖然您年歲大過我，但是您身體這麼好…」我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道：「這可不好說喔。世事難料；誰知道我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們都該隨時隨地好好預備那個時辰的到來的。」

她聽得「唉」了一聲，重重地哀嘆了一口氣之後說：「眼看著我的時辰就到了…」說完，又是一聲長嘆。

我邊把她的手握在我手裡，邊輕聲問她還有什麼沒做的事。她搖搖頭說：「那倒是沒有；只不過還沒機會享受退休生活就要離開，而且也實在捨不得我的諸多親朋好友，特別是家人。」

我同理地附和道：「辛苦了一生，卻沒機會享受成果，的確是憾事一件。」停了一下，看她靜靜地聽著，我繼續說：「但是，人生的遺憾事太多了；比起其他的，你這缺憾固然可惜，但是想想妳公司同事對妳的信賴與敬重，這是妳平時優異表現贏來的。這個將會長久流傳、又足以鼓勵人心的『遺澤』，雖然不能補足妳的缺憾，但也可以讓妳告慰了，不是嗎？」她聽了，微笑地點點頭。

至於親情的牽絆，我知道潘美拉雖然沒有宗教信仰，對於佛教的「因果輪迴」卻深信不已，於是把懷思醫師(Dr. Brian Weiss)以催眠療法而發現的前世今生的種種說給她聽；並告訴她懷思醫師的結論：相親近的有緣人，在不同的生命裡常會保有那份情緣，還是會在一起，只是他們扮演的角色可能有所改變罷了。她聽得很有興趣，也問了一些問題。不過，從她釋懷的表情，我知道她相信近在眼前的別離會是暫時的；在另一個生命裡，她將會和她關愛的人重逢，再度相聚、續緣。

我也鼓勵她道愛、道謝、並道歉，告訴她這樣才能夠在那時刻來臨時，放下一切地道別。她聽得點頭稱是，並說這些她平時都有做，但是還會持續。

那時，我看到潘美拉眉頭仍是不時地揪在一起，知道她的疼痛還在，問她願不願意休息，她搖搖頭，同時告訴我她對死亡那刻的來臨，還是感到有些恐懼，於是，我把簡易的藏傳佛教的「頗瓦法」教給她，要她在深深感受由她自己選擇的神佛的臨在，並且在祂無限的光明與慈愛中，與祂結合，隨祂而去。說完，並與她一起修這個協助無數眾人走得安詳自在的殊勝法門。

一起修完「頗瓦法」，她顯得相當平靜，臉上有著可以從容就義的表情，並告訴我她覺得非常平安，了無畏懼。

我把她的雙手再次輕輕緊握，告訴她我會為她祈福之後，把帶來的念佛機裝好，並叮嚀她記得多修持「頗瓦法」，以便時刻到來時修得自然、無罣礙；她虛弱地點頭後，就在莊嚴的佛號聲中沉沉睡去。

 *****

當晚十時許，潘美拉在在姊妹、姪女們的陪伴、祝福下，安然離開。

常言道：「活到老，學到老」，不過，「知新」之外，「溫故」也同樣重要。聽到潘美拉往生的消息，除了由於因緣際會，得以協助她平靜上路而稍感安慰之外，我更感謝上蒼讓我有機會又再次體悟到「該做之事，千萬遲疑不得」的功課。有些事錯過了，還有補救的可能；另外有些機會一旦坐失之後，卻將因補救無門，而使人悔恨終生。吾人豈可不加戒慎？！  

     陪伴,在離別前     由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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