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病房志工早班值班時間原則上是上午九點到中午十二點，但是可以隨大家的方便而作有限度的伸縮、調整。我通常都是八點不到就已在病房，那天因為有些瑣事待理，我尤其比平時更早抵達。探訪前的例行公事處理完畢，我走出志工室時，走廊上的天花板還只是點著幾盞小燈，有點昏暗；那是夜間的標準措施。

經過護理站時，我突然發現走廊末端有個身材高大、一身全黑打扮的人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心理沒有準備的我，被這景象著實嚇了一跳，不覺吃驚地「啊！｣了一聲，因而驚動了幾位正分頭交接的大夜班與日班護理師。她們抬起頭，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我頭一方面往前點了點，算是指示方向，一方面悄聲地說：「有人站在那兒…｣看到我一臉驚愕相，又聽到我這麼說，她們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那是威爾遜的海報啦！｣

威爾遜(非真名）？啊！我想起來，走廊底端是240病房，上星期我曾試著探訪入住那兒的病人就是他 – 才二十一歲，罹患的是遺傳性的一種神經方面的病變；根據資料，威爾遜視力已經全部受損，除了疼痛之外，他亟需處理的還有經常發作的與羊癲瘋類似的全身抽動、痙攣。那天，他一直沉沉地睡著；據政府派來照顧他的一位菲律賓裔的看護說：處理疼痛與痙攣的藥物都會令他嗜睡…。看他睡得熟，我輕輕撫著他露在毯子外面的手，沒有驚動他，就離開。下班前，再去探了一下頭，這個大孩子還是沉睡不醒。

聽到護理師說那個「高大的黑衣人｣只不過是海報而已，我不禁自我解嘲地邊說：「抱歉了！我大概還沒睡醒。｣一邊順著走廊走過去。

一到那兒，只見到身著「星際大戰｣電影裡黑武士打扮的威爾遜的海報，正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兒，一臉嚴肅與惡作劇混合的表情，令人忍俊不止；可是，一想到年紀輕輕的他，不只幾乎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而且又要嚐到那麼多的苦頭，不覺感到心疼、不忍。虛掩的房門裡面是陰暗的，我猜想他一定還在睡覺，就決定不去打擾他。

大概十點鐘左右，經過200病房附近時，發現房門敞開；拉上的床簾底下卻有好多雙腳。我輕敲房門之後，就進了去。看到裡面有一位中年女士和兩位年輕的小姐。我自我介紹後，自稱叫嘉思敏的中年女士說她是威爾遜的個案負責社工，正帶著兩位新的看護來看他。床上的威爾遜仍然昏睡著。

從嘉思敏口中，我對威爾遜的情況又多了一些認識。原來這種俗稱「巴騰氏症｣(Batten Disease)是非常罕見的病症，得病的孩子五歲時左右就開始有視力受損、失明的症狀出現；同時，行動、言語、智力也開始嚴重退化。更糟糕的是癲癇的症狀也不時出現…；他們通常最多活到二十出頭。「現在威爾遜已經全盲，無法行動，而且他的智力已退化到五歲小孩的程度。｣說罷，嘉思敏一聲長嘆，同時，兩眼轉過去看床上的他。我的眼光也跟了過去，同時，了解了實情之後，對這個大孩子更是心疼。

突然，威爾遜肢體僵直，雙手握拳，全身抽搐不停…；他的癲癇又發作了。我注意到他的臉有些錯愕的表情；也許他這個階段的智力似乎也只能逆來順受，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一個看護經驗十足地立刻將一條小毛巾放到他嘴裡，以免他咬破舌頭；另一個看護急急按鈴。護理師來之前，我有些手足無措；只是用手輕輕按住威爾遜抖動的身體，希望帶給他一些溫暖與疼惜。

不一會兒，護理師康妮趕到，仔細查看了一下之後，立刻給威爾遜打了一針。又過了一小陣子，他終於平靜下來。這時，只見他毫無表情地眨著已經失明的雙眼，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無端的折磨；看了真叫人心疼！

等他又徐徐睡去之後，嘉思敏喃喃說道：我鍾愛的可憐的孩子！她繼續用幾乎哽咽的聲音告訴我：威爾遜雖然病成這個樣子，他卻極願意出現在為癌末病童舉辦的募款活動。每次，他都秉持他善良慈悲的心靈，用著他童稚無邪的語言，講些令孩子們開心的話，也舉止艱困地做些讓他們發笑的動作；說他是這些病童的天使，他的確當之無愧。

說到這兒，嘉思敏指著威爾遜床頭牆上貼滿了的小張海報說：那些都是那些孩子畫來為威爾遜打氣的。

我仔細看了看那些海報；上面都是稚氣的圖畫，寫著：「威爾遜，祝你早日康復！｣、「你是我們的英雄！｣、「大哥哥，趕快來看我們喔！｣等等的字樣。簡單的字句洋溢著他們對這個大孩天使的愛戴與崇敬。

看著熟睡中的威爾遜，對這個已經走到巴騰氏症患者的生命盡頭的大孩子，我發覺不管是「凡人無法了解的上主的計劃｣或是「前世之因導致今生之果｣的各項解釋，對他年紀輕輕就要受到如此折磨的慘狀，完全無濟於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正無辜地受到身心各方面的摧殘，在黑暗中無聲地忍受、吶喊、抗議，最後將慢慢凋亡。此情堪憐，此景更讓人不忍！

我只有默默為這個憨直,卻身心飽受摧殘的大孩天使祝福；希望他在安寧照護下，能夠減輕痛苦地安度他的餘生，也繼續享受與癌末病童之間天真、愉快、誠摯的互動。當那天到來時，我確信他將會像個天使般地飛往天鄉，享受他應得的自在與福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