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院值班完畢，走路回家途中，西邊晚霞滿天，各色雲彩競相爭豔，像是在向大地誇耀大自然的神奇似的。沉醉在美景中的我，不經意地看了下腕錶：差五分鐘就五點。我突然記起前天在總醫院的安寧病房探訪時，一位病人告訴我的話，不由得放緩腳步，心中頓時生起不捨與祝福混雜的感覺。

五十來歲的華裔弗烈德(非真名) ，是鼻咽癌末期。個子不高，五官清秀，長相斯文，脖子有個沒有癒合的傷口，也許因為需要讓它透氣的緣故，沒有包紮起來；傷口不大，卻是皮開肉綻，焦黑、鮮紅交雜的一片，看得令人心驚肉跳。

因為原先治療過程損及他的某些講話功能，弗烈德說起話來，好像口腔全空，鼻音特重，不易聽懂，常常必須求助於筆記本，以文字協助溝通。

弗烈德說他三十幾年前由中國移民來加，結婚後育有一男一女。目前，兒子與母親同住在多倫多，而女兒則和他一起居住於溫哥華。他說兒子或太太都不曾來過看他。問他他們知不知道他的病情，他回答說：「女兒應該提過吧？」聽起來，似乎夫妻已經分開，不過，他既沒明說，我也不好多問。女兒大學已經畢業，在銀行工作，曾來看他；我有過一面之緣。

弗烈德因為食道受到癌細胞侵蝕，已經無法進食，只靠點滴補充身體需要的營養與水分；有時也看他慢慢吃著很小片的碎餅屑。問他餓不餓？看他一臉苦笑地不作答，我立刻暗自罵自己怎麼問了這個蠢問題：瀕死病人也許會因為器官一個接一個衰竭，而不需食物或飲水；弗烈德根本還不到這個地步，長久不進食，飢餓在所難免的。為他感到難過，我輕輕按住他的肩膀，表達我的關懷。

弗烈德平常訪客很少；除了躺在床上滑I Pad、或瞪著天花板發呆之外，他喜歡拖著吊點滴的架子到處走；他說是為了打發時間。

那天是個長周末，因為其他的病人不是在休息，就是有訪客，所以我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弗烈德的房間，與他對坐著交談。我們言談、筆談並用地聊了一陣後，他突然問起「安樂死」的事，並說他有此意願。我抑住心中的驚訝，問他緣由。他說溝通困難是件難受的事；我提醒他「筆談照樣無礙」的事實 。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後，緩緩在紙上寫道：「一言難盡；罄紙難書！」我一面心中暗暗讚嘆著他使用的成語，一面不捨地移坐到他身邊去，輕撫著他的手。聽到他似乎說：「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覺！」，我將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希望讓他感受到一絲絲的關愛與不忍。他注視著我慎重地説：「謝謝你！」説完，低下頭，就不再說下去。

接著，他問起申請接受「安樂死」的步驟，我一一說明、並解答他的疑問後，他說他覺得輕鬆了許多。知道他不願意詳談他的痛苦，我也沒追問；只請他詳加考慮、並告訴他需要先和他的主治醫師談起此事之後，就結束當日的訪談。

一星期後，我再看到弗烈德時，他神采奕奕地從衣櫃裡取出幾張紙説：「他們批准了！」原來那是有醫師簽名的相關文件。他如釋重負地看著我，告訴我預定再過兩天後的下午五時至七時間執行，而他也就會如願以償，解除苦難了。

他說得輕鬆，我卻為事情發展得如此迅速而有些招架不住，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事先讓我知道他將使用加拿大的新法案而結束痛苦的人生。然而，我還是不動聲色地問他家人是否都已知道、並且都有共識。他說女兒明白他的苦處，並尊重他的做法。「兒子呢？」我刻意不提他太太。一聽我這麼問，他臉上原先的興奮立即被黯然取代，但是他卻裝作若無其事地答說：「女兒應該也告訴過他了吧？」啊，原來他和兒子也沒有聯繫的。

我正思考著如何接下去我們的談話時，弗烈德突然轉了話題，問我執行那天需不需要先行沐浴、事後他女兒要不要拿香祭拜等事。

我告訴他他怎麼做、怎麼安排都可以，因為這些都是不關緊要的末枝小節。另一方面，我問他心靈方面他計畫如何預備，他卻一臉茫然地寫下：「還能如何預備？到時針一打，不就了結了嗎？！」我有些著急地說：「有準備何沒準備應該會有區別的；至少，如果預備妥當了，針頭插入的那個時刻，你心裡會非常篤定、安詳、自在，而不感到害怕的。」一聽到我這麼說，他低下了頭，輕輕地說他其實是有些害怕的。我抓住機會告訴他：「所以好好準備是很重要的！」不等他回答，我問他有沒有宗教信仰；他說信佛教；而且最信仰觀音菩薩。於是，我們談了些佛教的生死觀，也交換了對死後世界的看法之後，我鼓勵他在他極其有限的時日裡多念佛、也在口頭、紙上、心裡對他生命裡的各個人士道謝、道歉、道愛、道別。最後，我教他觀想觀音菩薩救苦救難的慈悲，請他這兩天勤加修持，尤其在針頭即將要扎下來的那霎那。

說完，我到志工辦公室拿了一部念佛機，要他沒事時就開著、跟著唸佛；那緊要時刻來臨時，更要在佛號聲中收心地隨著觀音菩薩去。

他認真聽完後，點點頭，答應我會努力做，並在紙上寫道：「因為這是決定我死後去處的重大關鍵。」

那天，我離開前，再去看弗烈德，並和他擁抱、道別。那時，我心中為了沒有機會能夠舒緩他難言的痛苦而抱憾、難受，也為了知道他即將離開這個塵世的確切時日而不捨…。

... 超過五點鐘了；現在應該就是弗烈德求仁得仁的時刻。遠方的夕陽逐漸西斜。雖然還有零零星星的車子在這僻靜的道路上駛過，我卻突然感到周遭一片靜寂。眼看著一天就要過去，想到很多人在此時也即將結束他們的一生，包括弗烈德，我心中的激動頓時無法自已。我乾脆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一邊調整自己的思緒，一邊虔心修起頗瓦法，祈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帶領這一位自覺生不如死的苦命人、以及其他眾多的瀕死者，脫離苦海、同登極樂。 

     陪伴,在離別前     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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