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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01 00:00:00瀏覽2430|回應0|推薦104 | |
250病房的房門虛掩著,裡面卻有一絲亮光。我敲了一下房門,聽到輕微的回應聲之後,就側身而入。 床簾後,一臉倦容的安惠子(非真名)一邊放下手中的書,禮貌地站起來,向我微笑、點頭,一邊指指病床上正沉沉地睡著的春男(非真名) ,示意我肅靜。 自從春男上個月入住病房以來,他結縭已經五十餘載的夫人安惠子就以院為家,7/24地全天候守護在他身邊。當兒子太郎白天來探訪時,她雖會偶爾抽空到外面透透氣,卻也不敢逗留太久,因為春男一轉頭不見老伴,就會急著追問。 我本來以為是他們鶼鰈情深,長年廝守,不習慣太太不在身旁的時候;直到有一天和太郎聊天時,他告訴我那是他父親的個性使然:他不僅是典型的日本大男人,還有強烈的控制慾。 太郎講了這句話之後,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啊,也許我不該說的,這樣顯得我不孝順,不過,我是有話直說的;而且,我也實在捨不得媽媽的辛勞。」 現年四十來歲的太郎,當年隨著父母移民來加時,才小學一年級。雖然還保留著家中傳統日本人孝順的美德,卻也因為在西方社會長大,而感染了直率的習性。 我知道他由此地的卑詩大學畢業後,就在一間跨國公司任職。幾年後因為表現優異,被公司外派到日本的分公司擔任要職。他的勤奮、負責、創意,以及領導能力深受總公司的賞識。不料,五年後,他一紙升遷為亞洲區主管的派令,卻被春男一通電話給毀了。爸爸的一番話:「以前中國的那句老話『父母在,不遠遊』你又不是不知道。給了你五年,你應該知足了吧?」太郎沒有反駁;他孝心和理想只交戰了一小段時間後,他血液裡服從父令的傳統就馬上占了上風。他二話不說,馬上向總公司提出請調回溫哥華的申請,帶著妻子和兩歲的兒子,回到溫哥華,委屈自己當個單位小主管,為的是能夠陪伴在年老的父母身邊。 太郎告訴我這個事情時,在他的表情裡我完全看不到怨恨或後悔;連一絲遺憾也沒有。他說:「雖然我不完全同意那句中國的老話,我卻不願意違拗老父的意思;畢竟他是我的父親啊。」他停了一下,緊接著說:「還好我回來,得以在他大腸癌已經多處擴散的生命末期,好好陪他度過最後的時日,同時也為媽媽分憂代勞。我的事業嘛,只要繼續努力,機會還是有的!何況我還年輕。」 為了父母,而犧牲了自己的前途,真是典型的孝子! 不過,我也好奇地問他太太對他這個決定有什麼意見。他淡淡地說:「還好啦!在我『曉以大義』一番之後,她就默默地接受了。再說,她是我太太,本來就是什麼也得聽我的。」他太太由美 (非真名)是他在日本認識、交往,最後帶回來溫哥華,經父母批准而結婚的,我也見過:乖巧、順服、謙虛、有禮;這樣的年輕女性就是在日本也不多了。雖然他的最後一句話刺了我一下,幾番思量,我還是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我正想跟安惠子說我等下再來時,春男醒了。揉揉眼睛,看到是我,他用日語道了聲「早安!」之後,記得我的日語僅限於「道早、問好」的程度而已,就馬上改用英語說:「今天你值班;我正盼望著呢!」 「盼望著我來」安惠子和太郎都曾跟我提過。我想這也許他知道我來自他的祖國曾統治過的台灣,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或者也可能是我會和他談古說今的緣故。 但是,我也發覺春男對於時事常有他獨到的見解,而且主見特強,又喜歡辯論;更糟糕的,常常自以為是地硬要別人接受他的想法,說這是「意見的交流」,殊不知他的所謂「交流」卻都只是單向的而已。
另外,我發覺他的大男人主義竟也達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地步。有一次,我和他們談到有什麼想做的事就要趕快去做,因為生命充滿無常。安惠子聽了之後,說她有同感,聽她口氣,像是接著就預備分享一件她因遲疑沒做、而導致後悔終生的事,春男顯然知道她指的哪件事,卻馬上打斷她:「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幹嘛一再提起?!」讓安惠子一臉委屈,硬生生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但是,春男卻一再提及自己的「當年勇」。幾次之後,我也就習慣於他這種幾近霸道的做法了。 有一次,不記得為了什麼事,他大肆批評「中國人侮蔑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的說法,一口咬定那是有心人編造出來的。我提醒他說那些都是有照片為證的史實,絕非偽造…。還沒說完,馬上引來他的不快,說想不到連我這種明理人也被洗腦了。我正要據理力爭,卻注意到在旁的安惠子和太郎兩個人都急著拼命地又搖手、又眨眼,顯然不希望我繼續說下去。我也突然記起自己身為志工,是來陪伴病人,而不是來和他們爭辯、講理的;於是,就強作笑容地打了圓場。再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請他保重,而離開病房。 不多久,我正在廚房把洗碗機洗好的碗盤一一歸位時,面帶歉意的太郎拘謹地走了進來。他先搔搔頭,又向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說要為他父親剛才的態度道歉。 在此地長大、受西方教育的他,竟然是一派十足傳統日本人的舉止!我心裡明白這是嚴父教導出來的成績。 太郎說他也清楚南京大屠殺的真相,但是他和媽媽平時都不和老爸抬槓,一來尊敬他是一家之長,二來也不願意和脾氣倔強的他鬧得不歡而散,更何況是他已走到生命末期的現在。說到這裡,他加了一句:「雖然我們常感到委屈,尤其媽媽。」。我拉了拉他的手,說我明白他們的苦衷,同時也向他致歉,表示我剛才實在不該試圖糾正他父親的觀念的。畢竟那是他老人家所受教育使然;更何況人的積習難改云云。 說完之後,我欲言又止,想到有些話我這局外人不知該不該說。聰明的太郎已經看出我的猶疑。他笑笑說:「謝謝您定期來陪伴我爸爸;幾個禮拜來的相處,我已經把您看成是叔叔,所以叔叔若有所指教,但請直言就是。」 這時,我正好也把碗盤整理妥當,就約他一起走幾步路,同到花園裡去聊聊。 一到外面,雖然四周到處是競相爭艷的各色花卉,傳播春神即將來臨的消息,卻是寒風習習,初春的空氣裡還有涼意。還好,高掛的艷陽帶給了大地不少溫暖。 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太郎臉上明顯地寫著幾許不安;大概是因為他不知道我想說什麼的緣故吧? 我先試圖安撫他:「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緊張不見緩和,我就繼續說道:「首先,我很欽佩你的孝心,聽從令尊的話而放棄大好前程。不過,我也記得你剛剛說到你和令慈為了不願違逆令尊而甘受委屈,記得嗎?」看他點點頭,我接下去:「必須時時服從威權,不得張聲,絕對深受委屈,所以你和令慈的感受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停了一下,見他不作聲地看著,我接下去說:「但是,你有沒有發覺你頗有父風喔?雖然你沒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固執,但是你對由美的態度是否跟令尊有些相似?」 看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嘴裡好像想辯駁,卻又說不出話來。我笑著提醒他曾經說過「她是我太太,本來就是什麼也得聽我的」的話;說完,我怕他下不了台,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也許那只是你口頭說說而已;我但願事實上你並非是這麼個大男人主義者?」 聽我說完,太郎低下了頭,開始沉思。我拍拍他的肩說:「你坐坐吧!我先回病房去。」就丟下他,逕自離開。 後來當我在被稱作「圓廳」的大交誼廳整理書報時,太郎有些靦腆地走了進來。見到四下沒人,太郎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說:「謝謝叔叔的提醒!當局者迷的我,差點就重蹈了我父親的覆轍而不自知呢。還好…」 我沒等他說完,也拍拍他的肩膀,一邊感恩有了這段可以分享經驗的機緣,一邊希望這一番話確實帶給他一些反思的機會。 擇善固執本是好事,但是像春男這種心態與做法,卻不啻帶給家人忒多的負擔與痛苦。 瀕臨生命末期的他,大概已經難以有所改變;只希望年輕的太郎不會再成父親的翻版。 想到這,我不禁在心中默默地為春男的固執、霸道而嘆息,也為安惠子的犧牲、委屈而不捨,更為太郎小夫妻的平等、和諧而祈福。 陪伴,在 離別前 由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出版 羅東天主教聖母醫院, 博客來,誠品等書局, 以及光啟文化事業均有售 定價: NT $3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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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