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一年半的短暫臨床生活有苦也有樂~
在兒科工作時，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出於樂意與主動，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喜歡孩子~ :)
直到輪調到一般外科，面臨到非自願的工作環境時，
那才是真正考驗自己的時刻。

印象最深刻的病人是一般外科的一位單身老榮民，
在病房住了將近兩個月的他性格古怪，
沒事就要我們找總統來救他，
或是突然埋怨護士們個個都是土匪，要陷他於不義!
心情好的時候看到護士則是會打招呼，
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

從他進來病房之後就成了護士們的話題，
有些護士下班之後會去作弄他，
教他作一些時下年輕美眉耍可愛的動作，
弄得她們哈哈大笑，還找人來看，
有些護士則會斥罵他總是打亂我們的工作..

大家都不喜歡照顧到他。

而我第一次接觸他，是他剛開完刀回來，
身上有三條foley drain、一條jejuno feeding、
一條foley、NG、IV line、CVP line.
術後的他心情起伏很大，自然也無時無刻向護士抱怨，
讓大家疲於奔命，當他生氣的時候就開始拔IV、
拔NG、拔CVP..弄到後來不得不約束，真的很慘!

當他主責護士的期間壓力真的很大，
想著隔天要面對的事情，前一晚就會開始睡不好..；
但當我上班之後總會鼓起勇氣面對他~
不管他每隔十秒按一次呼叫鈴、莫名其妙伸手關掉
Feeding pump導致管路堵塞、還是拔了IV之後用倔強
而無辜的眼神看著我、老淚縱橫地要我找護理長來評評理、
或是後來能由口進食時把我拿給他的餐點放著不吃，
要我餵他..我都沒有怨言。

直到有一天他大發脾氣地對我吼叫，
我要他不要激動的時候，他竟然揮拳打了我，
因為怕他再度扯管線，我趕緊把他的手壓著並按呼叫鈴，
請其他同仁趕緊來幫我一起把他約束好；
在一切都安置好後，他還是一直歇斯底里的吼叫..
那種怒吼真的很可怕!
我終於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回到護理站的角落深呼吸..
並偷偷地把發抖的手藏好。

我無法了解為什麼一心一意對他好的我，
不曾帶著戲謔的心情、不曾帶著輕視的眼光、
不曾大聲對他說話，卻是唯一被他打的護士..
那天的我心情異常冷靜卻也感到衝突..

再度走到床邊時 他可能因為情緒激動而疲累的睡著了。
我逼著自己正視那令我害怕的他..
因為腸胃道手術的他骨瘦如材，凹陷的面孔布滿皺紋，
唯一的一副假牙因為沒人照顧而長滿了霉菌，
油油的頭髮不知道多久沒有修剪和清洗，
一堆的管線插在那凹陷的肚皮上像極了生刺的藤蔓，
包著尿布的他，因為不停腹瀉而熟睡在排泄物的臭味裡..

看著他熟睡的面孔，剎那間我難過得心揪在一起...
我實在捨不得一位老人家不但無法安享天年，
沒有健康更沒有尊嚴，還得在這邊忍受沒有親友關懷
的寂寞、suffer這些苦痛..

於是那天下班之後，我再度走到了他的床邊；
有別於幾個小時前震怒的他安靜地躺在床上，
大概是因為聽到了腳步聲，原本望著天花板的他
別過頭來看我..
看著他，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轉身到庫房拿了乾淨的布、病人服、尿布和臉盆，
並到浴室裝了溫水幫他擦拭身體；
因為手術、又沒有人照顧的關係，我猜他至少
一個禮拜以上沒有盥洗了，一定很不舒服~!

當我為他擦拭時，他和我一樣一語不發，
彷彿一切都是約好了一般~
骨碌碌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所有的動作，
不時透露出一些驚訝的神情，
隔壁床的大陸籍看護則不時向我這邊偷看著..
當我幫他擦完身體、換上乾淨的尿布和衣服後，
他仍舊不發一語，倔強的臉上沒有露出一丁點笑容，
只淡淡地跟我點了頭，目送我離開那間病房..

回想那段時光，睡覺時還會不時因為腦海裡出現
他的面孔而驚醒，但經過了這件事情，
我想他得到了尊嚴，而我的恐懼則得到了救贖；
雖然至今已離職八個月，
這段回憶仍是我最難忘的、非言語的溝通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