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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 談林徽因的《記憶》與李商隱的《錦瑟》二詩
2010/06/26 01:28:20瀏覽8108|回應2|推薦6
此情可待成追憶 - 談林徽因的《記憶》與李商隱的《錦瑟》二詩

廖鍾慶

一、

詩人林徽因從事詩歌創作起始於1931年。那一年,她一共寫了九首詩。這九首詩,不論寫景抒情,均屬上乘;純從寫作技巧言,也異常成熟老練,讓人絲毫也看不出來竟然是一位新詩人的作品!這說明了她除了擁有天生的迷人詩才之外,並且對文字駕馭方面言,亦深具超卓的能力。林徽因會成為一位詩人,依我的推斷,是因為她與徐志摩在1921年於康橋的拜倫潭前曾立下盟約有關。她不單實踐了她的諾言,並且她也成功地把原只是建築學家的林徽因這個名字寫進了現代中國文學史中。

林徽因詩歌的風格,與詩人徐志摩相同,都深受英國浪漫派開山祖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與柯爾律治(Samuel T. Coleridge)的影響。她所創作的詩歌,都嚴格地遵從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言》(Lyrical Ballads)中所揭示的詩歌創作的兩條主線而前進。依華茲華斯,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並且,這些好詩都“導源於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感情”。(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故此,林徽因的許多佳作,都是在當前的一片靜中(tranquillity),通過回憶(recollection),讓發生於過去時間、空間裡的客觀的人、事、物,與當前的主觀的感情(powerful feelings, emotion. 徐志摩和林徽因習慣稱之為“情緒”),在沉思想像(Contemplation, Imagination)中不斷地錘煉消融,直至這主客觀面達到相即相入,而最終緊密結合在一起,並且,將此所得來的情思,使用一種日常語言,將它們活生生地呈現出來,自然而流暢,淺顯但感人。

由於林徽因的詩歌一開始便緊緊地吸引著我,透過對她的詩歌長期地反復閱讀與細心分析,讓我初步地掌握了她詩中深邃的哀傷寓意,並且也使我同時興起了下面的疑惑:為什麼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與時光都那樣的特別短暫?我們又為什麼總是會在當時不懂得去珍惜愛護而任其流逝?當我們驚覺其真正地徹底失去時,一切的後悔與哀傷豈非徒然?假如在生命中曾與你共譜人生美好的曲子的人,是否他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和珍貴的人?又假如這位這麼重要和珍貴的人竟飄然離你遠適,甚至遠適至那不可知的彼岸,那麼,留下來的除了是你記憶中他的音容話語與天真的笑聲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在時間的長河中,他的音容話語與天真的笑聲,竟不因時間的不斷向前推移而有絲毫褪色,正相反是更形清晰,以至於牢牢地盤踞著你的腦際而揮之不去,那麼,這是否說明了你對他的愛早已融進你的生命中,並且成為你生命中不能分割的部分?假如這不能分割的部分一直重複地出現在你的詩作中,是否就意味著一種悵惘哀傷的永恆性深深地根植於你的內心之中?假如這份真摯的愛與愛的悲歌竟因為客觀的人間世無法讓你盡情宣洩的話,是否除了表而為隱晦的詩歌之外便捨此而更無他途?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飛機意外逝世後,詩人林徽因便是這樣體切地將她在回憶中所得來的點點滴滴完整地呈現在她的詩歌中。

無獨有偶,在1931年的一千零八十年之前,唐宣宗大中五年(西元851年),詩人李商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逝世,這位與他結髮十四年的妻子王晏媄,再也不能盡力地給予他為事業而奮鬥的精神上繼續支援而離他遠適,遠適至更隔蓬山一萬重還要更遙遠的彼岸!從851年到李商隱逝世的858年這八年之中,是否李商隱就與現代詩人林徽因一樣,只是異時異地但境遇完全相同的兩個孤獨哀傷的詩魂?李商隱留下來的許多無解的隱晦無題詩與准無題詩究竟能否找到一絲可理解的線索?1936年2月林徽因寫出了她的《記憶》一詩,這首詩究竟與李商隱逝世前所寫的《錦瑟》一詩是否有某些神秘的關聯?時間跨越了整整超過一千年以上的這兩首詩,是否不約而同地共同彰顯了人性中的普遍性與其絕對的孤獨與悲傷?在詮釋這兩首詩之前,讓我們先來欣賞這兩首好詩。

《記憶》 林徽因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髮亂了,或是
水面皺起像魚鱗的錦。
四面裡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二、

《記憶》一詩寫於1936年2月。這是一首歌頌自然的詩歌,充分地透顯出人與自然圓融地相即相入的和諧性。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我們在上一節中所述,詩人林徽因的許多佳作,都是在當前的一片靜中(tranquillity),通過回憶(recollection),讓發生於過去時間、空間裡的客觀的人、事、物,與當前的主觀的感情(powerful feelings, emotion徐志摩和林徽因習慣稱之為“情緒”),在沉思想像中不斷地錘煉消融,直至這主客觀面達到相即相入,而最終緊密結合在一起,並且,將此所得來的情思,使用一種日常語言,將它們活生生地呈現出來,自然而流暢,淺顯但感人。這首《記憶》一詩是她所有詩作裡最明確表達出,她就是緊依著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所揭示的詩歌創作的兩條主線而前進!詩中明確地點出“回憶”(recollection)、“情緒”(emotion)和“靜”(tranquillity),而出現在詩中的“曲子”、“夜”、“星”、“花”、“野荷”、“月明”、“湖”、“頭髮”、“水面”、“魚鱗的錦”、“夢”、“痕跡”、“圖畫”、“水底”、“倒影”等意象與景象莫非都是我們經常使用到和接觸到的,為什麼這些如此淺顯的語言與如此熟稔的自然景致會讓我們直接就感受到一種奇妙的清新與驚羨?英國浪漫派詩歌另一位開山祖柯爾律治在他的《文學傳記》(Biographia Literaria)一書的第14章裡,對他與華茲華斯當初相交的第一年,如何熱切地討論浪漫派詩歌的基本課題與創作的分工,作出了詳盡的追述,他說:

在華茲華斯先生與我成為鄰居的第一年間,我們的談論,常常交集在詩歌的兩個基本課題上,那就是:藉著一種對自然之真理的堅決忠誠,以激起讀者的同情的力量;與藉著對想像力之繽紛的修飾,以促成對新奇產生興致的感覺的力量。突然變化的光與影,或來自月光,或來自夕陽,散發在已知與熟稔的景致上,這種偶現的迷人魅力,似乎正表示著兩者之間之結合的實用性。這些都是自然的詩歌。……《抒情歌謠集》的計畫,便源於這種觀點。在這本詩集中,我們彼此同意,我致力於集中在人物與角色的超自然上,或者說,這至少也是浪漫的;不過,尚須從我們的內在的本性中,移植出人性的情趣,與真理的投影,從而為想像力所形構的這些影像,充分獲致當前的懷疑態度之自願擱置,這便形成了詩意的信仰(poetic faith)。另一方面,華茲華斯先生的創作目標是:從習焉不察的昏慵中,以喚醒心靈的注意力,並將這心靈的注意力導向我們所面對的世界之美好與驚羨,從而給與日常的事物一種新奇的迷人魅力,並激起一種類似於超自然的情思。(注1)

明乎此,我們就可以知道,詩人徐志摩與詩人林徽因在中國開創的就是中國浪漫派詩歌,與英國浪漫派詩歌一脈相承!都是以歌頌自然為主的抒情詩歌。但是,我們仍然好奇,究竟林徽因詩裡說的“湖”是什麼地方?她在詩中最後一個詩行“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這一哀歎的實指為何?讓我們誦讀一下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的“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便能對照出來,林徽因哀歎的就是她與徐志摩當年的盟約之毀棄,以至於原先的美夢之破碎,並且這個美夢之永恆地沉澱在拜倫潭潭底的悲傷!(注2)所以,她在詩裡所說的“湖”就是拜倫潭!

林徽因《記憶》這一首詩寫於1936年2月,它的寫作時間距離徐志摩的逝世已五年多,距離她到劍橋訪問已經整整十五年!這首詩,就是如此地在當前的一片“靜”中,透過“回憶”、“想像”,一下子便回到那時空睽隔的康橋與康橋的拜倫潭。“斷續的曲子”,是不是就是徐志摩在《再會吧康橋》一詩中所說的“自然音樂”?在該詩中,徐志摩自述他之所以能接觸到這種“音樂”以及睜開雙眼窺探文藝學術的殿堂,是因為:“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的環境,和聖潔歡樂的光陰,/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假如徐志摩從未到過康橋學習,是否他心靈的耳朵將無法聆聽到康橋這美妙的自然音樂?又假如林徽因從未伴隨徐志摩來到過康橋的拜倫潭,是否這種具體美妙的自然音樂對她來說只能算是空洞的抽象音符而無實質意義?她,不只去了,也聽到了,在一個寧靜的朗月月色下,在一個繁星滿天的點點光輝中,在一個最美最溫柔的夜裡。是否只要你不沾滯絲屑的俗念,是否只要你審美的本能未曾泯滅,是否只要你仍保有那完全詩意的信仰,那麼,披著情緒的花(詩本身!)便會長在記憶的梗上?那麼,詩人林徽因問:在記憶中,誰不有兩三朵如此娉婷的花?事實上真的這樣簡單嗎?我們都知道,詩歌宜雅忌俗,俗念絕不可能化為美好的詩行,而生活忙碌的人,常常在指顧之間泯滅其審美的本能,試問又如何能把那種一閃而過的詩歌意念化為繽紛的詩行?更何況現實人生裡,誰又能長期地堅持詩意的信仰?那麼,這樣說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把閃現在記憶的梗上之詩歌意念讓它真實地化為朵朵鮮花(指詩)是明顯不過的。這些歌頌自然與人性的五彩繽紛的詩行,正像瓣瓣荷花在明月的靜夜裡無名的展開並且散發出迷人的香馥一樣。但是,這畢竟只是少數的專業詩人才能真正做得到,而詩人林徽因所說的“誰不有”云云,也許視作她對我們的鼓舞激勵可能更加恰當吧!

讓我們重新回到拜倫潭。正如我在詮釋林徽因的《藤花前》與徐志摩《偶然》二詩時已經指出,“雲”是林徽因,“水”是徐志摩。天空中的雲,自在輕盈明豔,她隨著風到處飄蕩,不經意地與地面上的水偶爾相遇,這短暫的交會,於是便形成了倒影。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一詩中所說的“波光裡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正是這種投影關係。那發生在轉瞬間的交會,具體地言,就是一見鍾情。林徽因在這首詩裡,把這種投影關係輕輕地化約為“湖”(水)、風、與“頭髮”(她自己)的關係,而“水面皺起象魚鱗的錦”,正是指在徐志摩“心頭蕩漾”著的“波光裡的豔影”的這種投影現象。拜倫潭的水面,皺起了像織錦般美的鱗漾,伴隨著康橋的天籟,在這最溫柔、最美的月夜裡,星光下,向著四面擴散,寂靜遼闊,漫無邊際,在詩人林徽因的腦海中回憶裡漸次消逝,如靜夜中之夜曲的 faded out,最後是似有還無,不著痕跡。當年一對年青人的盟誓,所追求的“敬仰,希望與愛”這一單純信仰的理想,(“We live by Admiration, Hope and Love.”見華茲華斯《遠遊》一詩William Wordsworth, The Excursion, 1814, Book IV)如詩如夢,如夢如詩。他們不經意地深陷情網,陶醉於初戀的甜美中,他們嚮往百年多前兩位英國浪漫派的創始者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所創作的詩歌,他們更希望能出版一本詩歌合集 – 中文版的“抒情歌謠集”!但是,這個“創作詩歌”與“落實感情”的美夢最後竟因為盟約的崩解,誓言的毀棄而徹底地破滅。“沉澱著彩虹似的夢”,是徐志摩在1928年初秋重訪劍橋這傷心地時的話,而對林徽因來說,那一個彩虹似的夢,只是永遠處在她人生旅途的過往的中間之記憶裡,美麗而遙遠。這個彷彿彷徨蕩漾在拜倫潭如詩一樣的夢,以及這個沉在拜倫潭潭底下破碎的夢,最後只演變成為一幅永恆的圖畫,在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中首度揭櫫,在林徽因的《記憶》這首詩裡再被重提,尤其在林詩中,以一個感嘆號來結束全詩,更顯示出人生的無奈與悲傷,這與此詩的一開始處,回憶到劍橋的最溫柔最美的夜,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是不是在人生的途程中必須親身經歷過交臂失之,才能顯示那徹底地失去的人事物彌足珍貴?難道這不就是人類的永恆悲劇嗎?

三、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這是金代的大詩人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中的一首名詩。它一方面說出了詩人李商隱的詩,必須等待一位像鄭康成般的大學問家箋注《詩經》那樣來箋注《錦瑟》,才能讓人讀得懂李商隱究竟要表達什麼。但是,元好問的這首詩在另一方面也透露了他讀懂了李商隱《錦瑟》這首詩裡最重要的意旨 – “怨”!怨,就是哀怨悲傷。什麼事讓詩人李商隱哀怨悲傷呢?他又為誰而哀怨悲傷呢?這首寫在一千一百五十年前的《錦瑟》,為什麼就那麼迷人,竟讓古往今來無數的解人希望破讀它的真確意旨?我確切地相信每一個讀這首詩的人都會有相同的感覺,就是:我們都知道李商隱在這首詩裡表達出了他內心的悲傷,然而,把詩中的每一句拆開來,就讓人根本不知道李商隱真正要說的是什麼,但是,它就是那麼美,那麼迷人。林徽因的詩也是如此!也就是說,你不一定要完全領會他們在詩中要表達的確切意旨,但是,你也可以直接感受到這就是一首你喜歡的好詩!

假如元好問提出一個“怨”字是《錦瑟》原詩的確切意旨的話(注3),那麼,古往今來注解這首詩的人恐怕大多是佛教所說的“增益見”!也就是說,這些“見解”,對這首詩的確切意旨言,只算是添加的,而不是原詩的原意!元好問在他的這首論詩絕句裡,還點出了“佳人”二字,這兩個字就跟“錦瑟”二字緊密相連。照我們的理解,元好問認為李商隱《錦瑟》一詩裡的“錦瑟”是“睹物思人”中“物”,詩人目睹了錦瑟,便特別地想念到跟這張琴有關的人。是不是這張琴正是他所想念的人常常撥弄彈奏的樂器?是不是現在只剩下了一張琴而讓李商隱特別地追憶起跟那位彈琴的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這美好時光不就是《錦瑟》一詩裡所說的“華年”嗎?這樣說來,元好問認為那位彈奏錦瑟的人是一位女性而稱之為“佳人”實在是恰當不過的了。但是,她究竟會是誰?是不是能從這首詩與李商隱其他的詩文中還原出來呢?這應該是大家都非常感興趣的問題。

元好問對《錦瑟》一詩的理解無疑是最貼合李商隱原意而不增添什麼的一種,至於這首詩的其他部分該如何理解?元好問自己在論詩絕句中的表達是,他也很想知道,但是,“獨恨無人作鄭箋”,則是他的感慨。然而我們要問:除了元好問所指出的那些要點之外,是否我們仍能從這一首詩本身讀出進一步的資訊?答案是肯定的。我認為《錦瑟》這首詩的詩眼是“憶”字,也就是李商隱在詩中所說的“追憶”與“思”(思華年),這個理解,主要是得自於閱讀與思考現代詩人林徽因的《憶》與《記憶》兩首詩而獲致。

理解《錦瑟》這首詩,我認為最好先將頷聯與頸聯的那四個用典孤立起來,也就是說,直接從“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四句詩去理解。首先,“瑟”是一種古樂器,而“錦瑟”,依《樂器圖》的說法:“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見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箋注》引,《樂器圖》為北宋沈括所著,一卷,現亡佚,《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五藝文一》歸類為《經》類十中之《樂》類一百十一部,一千七卷。)這樣說來,錦瑟就是在瑟琴上繪以織錦似的花紋作為裝飾的一種樂器。依照《漢書‧郊祀志》的說法,“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李商隱在其他的詩裡提到“瑟”時,常用“五十”這個數字,如“雨打湘靈五十弦”(見《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詩),又如“因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見《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詩),相信便是借用《漢書》此處的典故,不一定有什麼特別意旨,似乎不需要坐實去說什麼他“年近五十”如此膠著的解釋。這個借用的重要用意,無非是借瑟喻人,並且用此引發後面透過這張瑟樂器的每一弦與每一柱來指向一段與彈奏這張瑟的人共處的美好時光 – “華年”。“端”是事由、原委之意;“無端”,就是沒來由、無緣無故的意思,也就是沒有道理可講之意。“錦瑟無端五十弦”,意即錦瑟何以故會是五十弦呢?為什麼不是別的數目?這真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假如李商隱用此來開句,無非是借此錦瑟之弦與柱去指向彈奏此瑟的人,並且指向這彈奏此瑟的人與他曾經共同渡過的美好時光 – 華年的話,那麼,為什麼這美好的時光 – 華年卻是逝去了而變成為“曾經”的呢?我想這可從“思華年”的“思”字看得出來。“思”就是思念、令人懷念的意思。“令人懷念”不就是逝去而不復存在的嗎?是不是逝去而不復存在的時光就格外讓人難忘,並且主觀上便會特別地賦予它美好的意含?假如我們沒有好好地珍惜與斯人共渡的那美好的時光,那麼,是否在往後的歲月裡便會特別地感歎自責甚至內疚哀傷?假如面對著對方一份誠摯感人的真情而自己卻糊塗迷惘,真情隨著斯人之逝去而消失於無形,那麼,剩下來的除了是永無了期的悲傷追憶外,還可能是什麼?這樣說來,真情豈可待乎?答案是否定的,也就是說,真情不可待也!這難道不是李商隱永恆的悲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可待”一詞,在李商隱的詠《牡丹》詩裡也曾使用過,詩上說:“荀令香爐可待熏。”荀令即荀彧,漢獻帝被曹操接去許昌(後為都城,改稱許都)後,拜曹操為大將軍,拜荀彧為侍中、尚書令。因荀彧官拜尚書令,故後世多稱其為“荀令君”。古時衣服的香味主要是靠香爐熏成,據說荀令君往訪他人家,坐處三日留香,(注4)他的香味並不是依靠香爐熏成,而是自身的體香,故此說“可待熏”,全句的意思是荀令君自然體香,豈待香爐之熏香乎?這樣說來,“可待”意即豈待之意,事實上,就是直言真情之“不可待”的意思。斯人已逝,真情當然就不復在,而留下來的除了是自責自己當時的糊塗迷惘與往後的歲月裡無窮的悲傷追憶外,難道還有其他?

《錦瑟》首尾兩聯理解如上,讓我們重新回到頷、頸二聯,看看是否仍能在這四個用典上找到一些相關的意旨。“莊生曉夢迷蝴蝶”,典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真實與夢境的界線和差異在那裡?“望帝春心托杜鵑”,典出三國蜀漢譙周的《蜀王本紀》:“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方鳴,故蜀人悲子規鳴而思望帝。”子規即杜鵑,又名子鵑。據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佳部‧巂字》下說:“一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慙,亡去,為子巂(規)鳥。故蜀人聞子巂鳴,皆起曰:是望帝也。”又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一九《杜鵑》詩注引《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成都記》為唐人盧求所撰,早佚。)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見於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此說《博物志》、《述異記》並載之而文小異。《述異記》卷上且云:“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入水不濡。南海有龍綃宮,泉先織綃之處,綃有白之如霜者”。又《太平御覽》卷八零三引《博物志》(今本《博物志》無)亦云:“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又據《禮記》:“蚌蛤龜珠,與月盛虛。”朱鶴齡注此句引《文選》李善注曰:“月滿則珠全,月虧則珠闕。”李商隱的這句詩大體上是依據這數條典故揉合而成。最後,“藍田日暖玉生煙”,見於《漢書‧地理志》:“藍田,山出美玉,有虎候山祠,秦孝公置也。”以及《文選‧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這四個用典的詩句,元好問並沒有讀出它的真正意旨,所以期待著後世能出現一位像鄭康成箋注《詩經》的大學問家來解釋一下究竟這四句詩的確切意旨為何。顯然地,元好問並沒有等待到,而後世的諸多解釋,似乎也無法讓我們口服心服!如此說來,是否這四句詩終歸是無解的呢?難道一切的解說都成了自說自話?假如我們把這四句詩與全詩結合起來,那麼,是否我們仍能在元好問所提的“怨”字之上作出一些突破?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真情不可待。但是,莊生之迷蝴蝶則有待於曉夢,望帝之托杜鵑則有待於春心,滄海之演變為珠有淚則有待於月明,藍田之發展成玉生煙則有待於日暖。“曉夢”、“春心”、“月明”與“日暖”,似乎都展示出一個特定的時間點,是不是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人間世的人、事、物就存在著一種由此一狀況向另一狀況轉變的真實可能性?反過來看,假如離開了“曉夢”,莊生還可能迷蝴蝶嗎?是不是“曉夢”對於莊生之迷蝴蝶言,就是其邏輯的充分與必然的條件?“春心”對於望帝之托杜鵑與“月明”對於滄海之珠有淚以及“日暖”對於藍田之玉生煙言,豈非相同?是不是只要我們守望著那樣的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之出現,我們就能期盼著一種轉變的真實可能性?這樣說來,人生畢竟是充滿著希望的,不是嗎?可是,現在你所愛的人卻離你遠適,遠適至“更隔蓬山一萬重”還要更遙遠的彼岸,試想想,面對著對方為你所付出誠摯感人的真情,究竟又會在哪一個特定的時間點再現重生?這無疑是一個絕望的期待!真情可待乎?不可待也。這竟是絕望的結論!詩人林徽因在1947年所寫的《展緩》一詩上說:“把絕望的結論,稍稍/遲緩,拖延時間”,但是,時間能停頓嗎?難道這不是生命中永恆的悲哀?

四、

透過對現代詩人林徽因的悲傷詩歌的瞭解,讓我在元好問對李商隱這首《錦瑟》一詩“怨”字之外,添增了些微的理解,這就是:《錦瑟》的詩眼是“憶”;而結論是:“此情可待” – 真情不可待。假如你當時糊塗迷惘,那麼,斯人已逝,真情不復在,留下來的只會是悲傷的追憶罷了。林徽因在《記憶》一詩中所回憶的人是徐志摩,讓我們好奇的是:李商隱在《錦瑟》一詩中所追憶的“佳人”究竟會是誰呢?在這首詩裡是否有絲毫的線索可尋?答案也是肯定的,就在這首詩的標題“錦瑟”二字。《錦瑟》一詩,大家都認為它與李商隱的其他的“無題”詩無以別,所以大多也把這首詩當作“無題”詩來看待,事實上,“錦瑟”這一詩題仍有特定的意旨,它是用來指向一個特定的人之象徵,存在著一種“物是人非”的不可取代性,這就跟唐代崔護的“人面桃花”同一意趣,去年是人面桃花相映紅,而今年卻是人面不知何處去,只留下仍在春風中微笑的桃花!看見桃花,是不是更讓我們深深地思念著人面?發展到最後竟然是,只要看見到桃花,就不能或忘人面,桃花就成為了人面的一個無可取代的象徵。錦瑟與那一位佳人也正是如此的一種關係。正因為如此,詩人李商隱便留下了一條不太明顯的線索讓我們去追尋。

李商隱在妻子王晏媄去世後不久寫下了一首《房中曲》一詩,詩上說:“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顯然地,這張錦瑟,本就是王夫人的遺物。而一直以來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奔奔波波、營營役役,當一個與自己才情完全不對等的幕僚小官的李商隱,與他的結髮妻子真是聚少離多,發展到最後竟是那位一直在精神上充分地支持著他的結髮妻子就在他三十九歲時離開了這個傷心的世界,離開了他。當他再次回到長安城的家中,只見到錦瑟還在,佳人卻不復!物在而人亡,睹物倍增悲。《房中曲》顯然是一首悼亡詩,寫得真是非常悲傷。假如我們把李商隱在這首詩中的“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理解為就是王夫人逝世的同一次他回家所見所感的話,那麼上天竟沒有讓他們見上最後的一面,這不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傷嗎?(王夫人逝世後不久李商隱的妻兄王十二與連襟韓瞻過訪邀他出去小飲,他沒赴約而寫下了《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詩“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與“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讀來同樣悲傷!)李商隱的妻子王晏媄是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女兒,一般推斷,李商隱是在唐文宗開成三年春(838年)沒有通過吏部考試(於復試中被除名),所以沒有獲得官職才去當王茂元的幕僚的。娶王茂元的女兒王晏媄應該也在這一年,一直到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王夫人去世,這十四年間,李商隱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外地當縣尉的地方小官,就是在外地當別人的幕僚,而在長安城朝中也只不過當過地位低微的“校書郎”、“正字”等小官,到妻子去世後才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調返京城(在巴蜀工作了四年),才重新獲得回到朝廷中任職,當一個收入還不錯但地位依然低微的“鹽鐵推官”,這個工作,他做了三年,後來罷職回鄉,病逝家鄉中。可見李商隱與王晏媄相處的十四年間真是聚少離多!我們也確信,王夫人對他向事業方面上的奮鬥肯定給予了絕對的支持。事實上,賞識李商隱的人實在不少,但終歸是命途多舛!像他的岳父王茂元,可惜在他與王晏媄成為夫妻三年後便去世,在李商隱的事業發展上並未能給予太多的支持。又像唐武宗會昌三年,跟李商隱有高度相同政治見解的李德裕為相,理應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了,可惜的是,李商隱正好遇上了母親逝世而守喪,等到他喪期滿了,李德裕已被罷相貶官了。另一次是唐宣宗大中三年,在武寧節度使盧弘止下面當幕僚,盧弘止非常賞識李商隱,跟到這位能力非常好的長官,理應有機會升遷,可惜的是,盧弘止在大中五年春卻病故。李商隱的一生就是這樣浮沉於低級的官宦生涯中,長時間流落在京城之外,但是,李商隱並不死心,一直到了結髮妻子的去世,他才真正萬念俱灰,在他的妻子逝世的三年後,他為自己的《樊南乙集》寫序說:“三年已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我們也知道,李商隱自從妻子逝世後再也沒有續娶,他便一直困在那無盡的悲傷中,發而為詩文,傾訴著自己內疚、後悔、自責與悲哀,八年之後便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他大概只活了四十六歲。

金錢、聲名、地位、權力,這都是大部分人追求的目標,古往今來的讀書人大體上都不能免,李商隱當然也不例外!是不是一個人一直要發展到失去了更重要的,他才會真正認識到:金錢、聲名、地位、權力,其實也是非常外在的並且是有價的?你所愛的人,以及這所愛的人為你付出的那一份誠摯感人的真情,那才是真正無價的。可惜的是,這個淺顯的道理,往往都是在人們徹底地真正失去對方時,方始為人們確切地認取,聰明才智如李商隱,也不能免俗地如此熱衷於此。王夫人的逝世對他的衝擊肯定是巨大的,最後竟逃到佛教裡去。假如一個人不能自己真正去面對生命裡的根本無明的話,那麼,即使念佛也確定地無法讓你徹底解脫!我相信李商隱許多的“無題”詩都是訴說著相同的悲傷,一如現代詩人林徽因一樣。王晏媄逝世距離現在整整一千一百五十七年,我們確信,李商隱在他生命的最後八年裡,根本無法從這種絕望的哀思中走出來,他的孤獨、內疚、自責、悔恨與悲傷,就像他的《無題》詩所描述的一樣:“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絲”就是“思”,對王夫人的思念就像春蠶一般,不走到生命的盡頭肯定不會停止,而想念至悲傷流淚也就像蠟炬一樣,不燒到成為灰燼絕對不會終止。讀李商隱的詩,可以讀出他那一種深深的自責、內疚與負罪感,似乎他總要重重複複地大聲說出來,我太對不起你了!這個悔恨哀傷,竟成為了他生命中的永恆!假如美好的時光最終竟成為悲傷的回憶的話,那麼“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的哀歎與自責豈非必然的終結?

五、

正如第一節所言,英國浪漫派的開山祖華茲華斯創作他的詩歌是緊依著下面兩條主線進行的,即: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並且,這些好詩都“導源於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感情”(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也就是說,他常常在當前的一片靜中(tranquillity),通過回憶(recollection),讓發生於過去時間、空間裡的客觀的人、事、物,與當前的主觀的感情(powerful feelings, emotion. 徐志摩和林徽因習慣稱之為“情緒”),在沉思想像(Contemplation, Imagination)中不斷地錘煉消融,直至這主客觀面達到相即相入,而最終緊密結合在一起,並且,將此所得來的情思,使用一種日常語言,將它們活生生地呈現出來。這種創作詩歌的方法,深深地影響到中國現代詩人徐志摩與林徽因。《再別康橋》是這樣寫出來的,《記憶》也是這樣寫出來的。有意思的是,我們發現遠在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隱在他的結髮妻子王夫人逝世之後所寫的許多抒情詩歌之創作的手法也雷同,所不同的只不過是李商隱太喜歡用典了,這與華茲華斯的詩歌理論是相違背的,因為華茲華斯認為這些陳言套語式的詩歌詞藻(poetic diction)應該從詩歌中徹底摒除!然而,英國浪漫派的另一位開山祖柯爾律治則認為用典只要用得恰當則是無所謂的,所以,他不反對用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就用了《舊約‧創世紀》中“虹”與“雲彩”的典故!)。假如徐林二人是嚴格遵守英國浪漫派的詩歌創作理論去創作詩歌的話,那麼,他們所創作出來的詩歌當然是浪漫派詩歌,並且應該稱之為中國浪漫派詩歌!有趣的是,李商隱後期的抒情詩歌是否也應該稱之為中國古典浪漫派詩歌?我認為的確可以這樣看。林徽因的《記憶》這一首詩,因這“回憶”(recollection)、“想像”(imagination),將她寫這首詩的當前的時間空間與十五年前劍橋的時間空間揉合在同一首詩裡,有意思的是,李商隱也常常使用相同手法!他的《無題》詩中的“昨夜星辰昨夜風”、“來是空言去絕蹤”與“相見時難別亦難”等詩均如此寫。一般認為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寫於唐宣宗大中五年秋)是在王夫人逝世後,他應東川節度使柳仲郢之邀作幕僚而入川所作,王夫人既已去世,當然應該排除了這首詩是寫給王晏媄的可能性。但是,一個人假如處在一種深深的負罪感與強烈的自責內疚以及過度悲傷的心理狀況下,往往不接受故去的人真正已不在人世,而“想像”著對方仍與她或他同處於同一的世界中,最低限度,詩人是認為對方仍“真實”地“活”在他們的詩歌世界中。林徽因中後期的《你來了》、《年輕的歌‧一串瘋話》、《給秋天》等詩莫不如此,尤其後一首詩讀來就更是悲傷!假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寫出來的話,那麼,這一首詩的“君”就是王夫人!一如同時稍早的元稹的悼亡詩《遣悲懷》中的“閑坐悲君亦自悲”稱其逝去的妻子韋叢為“君”一樣!這樣說來,詩題《夜雨寄北》原來真的正如宋代的《萬首唐人絕句》裡標示為《夜雨寄內》這一詩題就毫不足奇了。(《萬首唐人絕句》最初由宋代洪邁編輯,最初是五千首,上呈宋孝宗後,進而擴充為萬首。)假如這首詩真的是寄給已逝世的髮妻的話,那麼,詩中的悲傷豈不是更難解讀出來嗎?詩中“何當共剪西窗燭”的“何當”是問句“何日”的意思,也就是“哪一天、什麼時候”的意思。這個“哪一天、什麼時候”的詢問,恐怕只在詩人李商隱的詩歌世界裡有其真實的意義,而事實上,就真實世界言,王夫人畢竟已逝世好幾個月了!這樣說來,所謂的“剪燭夜談”豈不就成了一個永不能實現的夢?

我常想,生命的本質真的就是如此絕對的孤獨的嗎?假如在這個孤獨而匆匆的人生道上,能邂逅到一位與你一起分享生命中快樂與悲哀的人,那麼,這豈不應該就是一種深厚的福與緣?又假如對方能更進一步與你無間地達至一種精神上的靈質的交感互通,那麼,這豈不應該就是一種上天的無上恩賜?問題卻是:為什麼我們總會交臂而失之?我們為什麼總會那樣莫名其妙地讓那深厚的福與緣以及上天的無上恩賜輕易地流逝於指顧之間?依據林徽因在1936年2月26日寫給沈從文先生的信以及她後來的詩歌裡的表達,她的確遇到過了,也相戀了,並且也信誓過,約定了,但是,為什麼會導致這“絕望的結論”?(“絕望的結論”見林徽因 1947年所寫的《展緩》,這是一首異常悲傷的詩歌!)它的真正原因究竟又在哪裡?何以林徽因後來竟會讓誓言毀棄、盟約崩解?林徽因在1947年《展緩》一詩中內疚自責,並且歸罪於“建築邏輯”,但是,就“建築”這方面言,那不正是當初她十七歲在英國時的浪漫憧憬?至於從“邏輯”方面來說,難道在“純情感”的世界裡竟不能容納下一丁點的理性抽象思維?我每次閱讀她的《展緩》一詩,竟都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事實上是,徐志摩在1931年11月19日飛機意外逝世,近因當然是應林徽因之邀,從南京坐郵政飛機趕赴北平,去參加她在清華小禮堂關於中國古建築的公開演講。(這個演講林徽因已準備了以徐志摩的《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一詩作開場白。)至於遠因則是林徽因在1921年由英國返中國後的感情轉變。正因為此,我推斷,最初林徽因接到了徐志摩的死亡消息時,她僅僅是無從釋懷於一種傷心與愕然的情緒而已,並且在一個多月後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裡強調:“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過這話。”然而,到了1932年夏天,當她寫出了《別丟掉》一詩後,她重新面對了徐志摩對她的誠摯的真情。正因為真正面對了徐志摩對她的誠摯真情,她聯結起自他們的相識相戀開始,如何到後來走向分手一途,直至徐志摩遇難為止的點點滴滴,真是牽扯不清,這讓她更內疚與自責,甚至認為自己正是造成徐志摩一生悲劇結局的始作俑者!這種深切的內疚自責,發展到在她後期詩歌裡,竟轉變成為絕對的悲傷,終其一生,卻一直無法從這種絕對的悲傷中走出來!

王晏媄病逝時,李商隱大概是39歲。人生道上,從此失去了一位一直以來都給與予他精神上毫無保留支持的紅顏知己,由李商隱的詩文中得知,她們儘管婚姻生活上是聚少離多,但是,他們卻恩愛異常。並且,在王夫人去世後,李商隱更是長期處於一種內疚、自責、悲傷的深切追憶思念他跟王夫人共渡的美好時光。這種極度的悲傷,除了讓他完全失去了人生目標的追求外,更常常在詩歌中表達出一種真實與夢幻不辨的心理狀況。唐宣宗大中五年秋所寫的悼亡詩《房中曲》上說:“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王夫人才逝世一兩個月,詩人李商隱已經擔心到天翻地覆大變動後,他們又能重逢,可是會彼此不能相認了!同一個秋天,王夫人的哥哥王十二與王夫人的長姐丈韓瞻(王夫人排行第七,是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幼女。)來訪相邀外出小飲,李商隱也因為悼亡日近毫無飲酒的心情而推卻,他寫了一首詩分別寄給了他們兩位,詩上說:“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滿床。”(見《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詩)妻子王夫人的起居室一如過往,未曾有任何更動,一切都保留原狀,但是,人已故去,不復再有人進出其間,所以重簾深垂,再也沒有捲上去!詩人想輕輕拂去草席上的灰塵,然而,灰塵早已鋪滿了整張床!在這兩句詩句裡,李商隱一方面客觀地寫髮妻逝世後的實景,另一方面也主觀地寫他現時的內心實已達到了一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絕望心境。也是同一年秋天,他在遠赴巴蜀當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幕僚入川前曾到洛陽城王夫人的父親王茂元故居崇讓宅,寫下了《西亭》一詩(崇讓宅有東亭、西亭,東亭見李商隱《崇讓宅東亭醉後沔然有作》一詩),詩上說:“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煙。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這首詩由月圓去反襯地寫斯人已逝之不復得團圓相聚,而昔日一群年輕人在這崇讓宅中“隔座送鉤、分曹射覆”之美好快樂時光再也難覓,進一步更由月圓對比地寫自己現在的孤單寂寞難以成眠,正像一隻孤單的野鶴一般無異!也是同一年的深秋,李商隱正由陝西經劍閣棧道入川在大散關忽遇大雪,寫下了《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一詩,詩上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從這首詩可見王夫人還在的時候,儘管李商隱在外地當幕僚,在他的內心裡總有一個正常的家在京城裡,王夫人會從家裡寄來禦寒的冬衣等,這裡的“與”字讀 yu3,是給予的意思,也就是說,現在家裡的女主人逝世了,家也不成為家了,再也沒有人會從家裡給他寄來寒衣的意思,而“無家”就是上文所說的“三年已來,喪失家道”,依據《易經‧家人》的說法:“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婦婦,而家道正。”(當然也可能是李商隱在他的妻子逝世後旋即入川,而把年幼的兒子李袞師托養在親戚家,袞師的長姐比他大得多,也許已出嫁,所以說“無家”。參李商隱《嬌兒詩》:“階前遇阿姐,六甲頗輸失。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在散關為大雪所困,羈旅半途中,夜裡髮妻王夫人出現了,正在家裡的織機之前忙著為詩人趕做寒衣,然而,這竟是一個夢!王夫人逝世五年多後,大中十一年正月,李商隱重訪洛陽崇讓宅,寫下了《正月崇讓宅》一詩,詩上說:“背燈獨共餘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王夫人父親的宅第現在不單止殘破失修,老鼠蝙蝠亂闖,來到王家的故居,李商隱對王夫人的思念就更加強烈了,他甚至還出現了幻覺幻聽,他不僅聞到了王夫人的餘香,還聽到了王夫人唱著樂府詩歌《起夜來》(《樂府解題》曰:“《起夜來》,其辭意猶念疇昔,思君之來也。”)這首《正月崇讓宅》詩真讓人讀之淌淚!我確信,李商隱自妻子去世後,不僅沒有續娶,並且,深陷在那種孤獨內疚自責的絕對悲傷裡,走不出來,直到他走向生命的盡頭。

“人之生也,固若是其芒乎?”這是莊子的悲歎。假如我們純從讀詩的角度切入去看李商隱與林徽因的詩歌的話,那麼,我們真的非常感激這兩位詩人為我們留下了這許多美妙的樂章。但是,假如我們進一步從他們詩歌背後的孤獨、內疚、自責與絕對悲傷來探究生命的本質的話,那麼,難道我們不會也跟莊子一樣相同地興起了人生其芒的悲歎?像李商隱、林徽因那樣才智超卓的人,似乎不能說他們“芒”,因為“芒”就是迷昧無知的意思。試問,我們又哪具備這個資格去說他們“芒”?假如讓莊子那樣的超級智者來說說他們:“哎!你們真是芒呀!”那麼,也許他們會稍稍服氣一些。但是,假如人生在世只不過就是來此世界走一趟“學習”的途程的話,那麼,是否我們總會從別人的故事裡學習到一些什麼真理,而往往不容易從自己的故事總結出什麼人生真諦?覺悟真的就那麼困難嗎?難道我們永無法擺脫人生之“障”?金錢、聲名、地位與權力的追求為什麼又會是外在的?擁有這些東西不就是自古以來被我們認為是成功的表徵?那麼,追求這些又有什麼不恰當呢?詩人李商隱在他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時高聲喊出“此情可待”- 真情不可待,這是否就是他在這一期生命中學習到最寶貴的東西?詩人林徽因在1948年之後就不再寫詩了,她逝世於1955年4月1日,五十一歲便走完了她那多病哀傷的一生(哀傷是就詩歌的表現言!),究竟她的故事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又是什麼?她中後期的詩歌大體以回憶為其基調,與李商隱後期的詩歌同其淒美,常讓人讀之淌淚!最後,在結束本文的論述之前,我願意引用詩人林徽因在1933年歲終所寫的《憶》一詩來作結,同時我也把伯克萊加州大學已故文學教授陳世驤先生《錦瑟》一詩的英譯附在這篇文章之後供大家參考。我常想,是否人間世真正存在著一個無悔的人生?“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這是莊子在他的《齊物論》中提出的另一個問題。究竟人間世是否存在著一個真正不芒的人?那麼,那又是誰?

林徽因的《憶》一詩如此寫:

《憶》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 — 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二十二年年歲終
1934年6月《學文》1卷2期

The inlaid psaltery for reasons unknown has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and peg evokes precious years of life.
Zhuang Zhou, dawndreaming, lost himself incarnated as butterfly,
Wang Di, each spring with heart pining, is transformed into a cuckoo.
In the vast sea under moon light pearls shed tears,
In the Blue Field where the sun is warm the jade yields smoke.
This feeling might abide until it becomes memory,
But at the time already one is in sorrow enmeshed.

-Trans. by Prof. Shih-Hsiang Chen (陳世驤)

廖鍾慶寫於2008年7月25日臺北淡水

注釋:
1、S. T.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Chapter 14.
2、請參閱拙作《徐志摩〈再別康橋〉試釋》第二節釋義。
3、元好問引用《錦瑟》原詩的“望帝春心托杜鵑”可能不是單純的引用,而應該有特別的意旨,是不是詩句中的“春心”就是他的《無題》詩中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中的“春心”?是不是李商隱使用“春心”一詞兼有宋玉《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與梁元帝《春別應令詩》四首之一的:“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假如是如此使用,則應該有“春時睹風物而生感傷的心情”與“男女互相戀慕之情”這兩層意思。
4、《藝文類聚》卷七十引《襄陽記》:“劉季和性愛香,嘗上廁還,過香爐上,主薄張坦曰:‘人名公作俗人,不虛也。’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為我如何令君而惡我愛好也?’”《太平御覽》卷七零三所引略同此。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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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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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2014/10/04 16:07 【udn】 這裡更便宜!傳說 世界 彼岸 創世紀比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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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鄉民
有錯字
2010/10/14 10:19

林徽「音」。

老廖(chliuse) 於 2010-10-14 23:35 回覆:
林徽因原名的確是林徽音,典出《詩經·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但是,30年代上海有一位男性的海派作家(撰寫鴛鴦蝴蝶派小說)使用筆名林微音。1931105日,林徽因在徐志摩主編的《詩刊》第3期發表詩作,徐志摩特地在該期《敍言》中說:“附帶聲明一件事:本刊的作者林徽音,是一位女士,‘聲色’與以前的‘綠’的作者林微音,是一位男士(現在廣州新月分店主任),他們二位的名字是太容易相混了,常常有人錯認,排印亦常有錯誤,例如上期林徽音即被刊如‘林薇音’,所以特為聲明,免得彼此有掠美或冒牌的嫌疑!”但林徽因(音)似乎還嫌徐志摩這份聲明的分量不夠,後來乾脆將名字改作“林徽因”, 以擺脫無謂的誤會,並且專門做了說明:“我倒不怕別人把我的作品當成了他的作品,我只怕別人把他的作品當成了我的。”新月才女的口吻雖然俏皮,但聽她的弦外之音,似乎有些不屑被林微音“沾染”的意思。

所以,林徽因這個名字一直使用到她去世,然而台灣的出版書籍仍使用她的本名。

老廖
等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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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抄公!
2010/09/27 01:42

早上讀聯合報電子版新聞看到一條“Google最怕微軟的Bing”的新聞,於是就把自己的大名輸進Bing看看結果。好傢伙!我這一篇文章竟然給中國大陸的國務院參事室收進去,第一、他們沒有通知或照會我。第二、他們把我文章的標題任意改動了。第三、他們把我文章的結尾處使用陳世驤教授的李商隱《無題》詩的英譯刪除掉了。第四、我在文章結尾處有“廖鍾慶寫於2008年7月25日台北淡水”也不見踪影!真是厲害!

http://www.crich.org.cn/Item/1586.aspx

老廖(chliuse) 於 2010-09-27 01:57 回覆:

我是用簡體輸入自己的名字去找的。

這一篇文章首先登載在北京大學中文學術論壇,他們大概在那兒下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