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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06 05:03:45瀏覽5231|回應1|推薦8 | |
來是空言去絕蹤 - 談徐志摩《雲遊》與林徽因《你來了》二詩 廖鍾慶 一、 1802年4月15日星期四,詩人華茲華斯與妹妹多羅茜外出訪友,他們沿著烏斯瓦特湖(Ullswater)湖畔格林可因灣(Glencoyne Bay)散步回家途中,在高巴羅公園(Gowbarrow park)樹林裡,看見水邊長有幾株水仙。他們想,這一定是湖水把種子漂到岸上,這小小的群體就此繁殖起來了。可是,當他們再往前走見到卻越來越多。最後,在他們休息的那棵樹的樹蔭下面,他們看見,沿著湖岸約有鄉間公路寬的一長條地方,長著他們從所未見過的那麼多的美麗水仙。它們和長滿青苔的岩石點綴在一起,有的把花靠在岩石上,仿佛枕著枕頭在休息。有的搖曳、擺動,舞蹈著,就像是迎著從水面上吹來的湖風在歡笑。它們看起來是那麼歡樂,光彩奪目,千姿百態,這裡一叢,那裡一簇,再高處還有零零落落的幾株,不過也只有那麼幾株,並不破壞那條熱鬧的大道上的單純、協調與生機。路途中,他們休息了幾次。格林可因灣起了風浪,他們聽到遠遠近近以及如大海中央傳來的陣陣濤聲,此起彼落。(注一)當前的大自然美景深深地觸動了詩人華茲華斯的詩心,可是,他卻要等待到1804年才把當時所見、所思、所感寫出來,這便是英國浪漫派異常著名的一首詩,詩名叫做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水仙花》)(注二)。詩寫成後,還要等待到三年後1807年才刊佈於世。 1921年的四、五月間,正在英國劍橋大學進修的徐志摩,與隨著父親林長民先生到英國上中學的林徽因,他們二人因為受到英國浪漫派詩歌的影響,決定投身於中國新文學的開創,於是,百年多前也在劍橋求學的前驅 - 英國浪漫派詩歌的奠基人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這兩位詩人便成為了徐林二人的學習模楷,而華茲華斯的這一首名詩《水仙花》中的“雲”與“湖水”的關係,更成為了徐林浪漫派詩歌系統的拱心石!(注三)這個“雲”與“水”的投影關係,首先出現在徐志摩1926年5月所寫的《偶然》一詩中。“雲”是林徽因,“水”是徐志摩,“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這種投影關係所散發出的生命的姿彩與愛情的火花,具體地是指徐林當年一見鍾情的初戀故事。《偶然》一詩中的“我”指的是林徽因,而“你”則是徐志摩。假如不能如實地掌握這層關係的話,那麼,大部分的徐林詩作勢將無法如實了悟,這是我敢斷言的。徐志摩其後寫的《再別康橋》以及這一首《雲遊》都是用了此一投影關係,而在林徽因詩作裡,前期的《笑》、《仍然》,中期的《城樓上》、《深笑》、《你來了》、《藤花前》、《紅葉裡的信念》、《山中》以及後期的《十一月的小村》、《死是安慰》等詩,莫不將此一投影關係精巧地包含在這些詩歌中。在詮釋《雲遊》與《你來了》二詩之前,讓我們先來欣賞這兩首詩。 《雲遊》 徐志摩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寫於1931年7月,初以《獻詞》為題輯入同年8月上海新日書店版《猛虎集》後改此題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 《你來了》 林徽因 你來了,畫裡樓閣立在山邊, 發表於1936年12月《詩刊》第三期,《你來了》為《空想•外四章》中第一首 二、 徐志摩《雲遊》一詩寫作於1931年7月,同年的10月5日在《詩刊》第三期發表。這是一首莎士比亞式的十四行詩(Shakespearean Sonnet),結構上是三個四行節(quantrain)加上一個當為conclusion的二行節(couplet)組成。詩思由第一個四行節逐次過轉到第二個四行節和第三個四行節,最後發展到二行節而達到高潮(climax),韻式原為abab,cdcd,efef,gg,共七韻。每一詩行則均為抑揚五步格(Iambic Pentametre),徐志摩將前面兩個四行節的韻腳改為aabb,ccdd,最後一個四行節與二行節則依舊為efef,gg。也是七韻。他在每一詩行採用意頓去貼近抑揚五步格的音步(feet),這當然是考慮到中文非拼音文字之故。以下我們引用莎士比亞自己的十四行詩第三十首來看看這種詩體的一般形式特色: William Shakespeare - Sonnet #30 ︶ -/︶ -/︶ -/︶ -/︶ - But if the while I think on thee, dear friend, g
詩的第一個四行節描述那天“你”在空際翩翩地雲遊,因為“雲”是林徽因,那麼,詩中的“你”當然就是林徽因!這第一詩行剩下來的問題就是:“那天”究竟是哪一天?接著詩歌本身對“雲”有進一步的描述,那就是:自在、輕盈、愉快與逍遙。這都是描述“雲”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輕盈愉快、逍遙灑脫。“雲”既是如此暢然無滯地飄浮在天空上,那麼,自然地就會導出“雲”斷然不想停留下來,也就是說,不會想停留在天的那方,也不會想停留在地的那角! 詩的第二個四行節直接進入“雲”與“水”的投影關係,並且描述這種投影關係對“澗水”所產生的明確作用。“雲”只是“過路”的,所以“雲”不經意地投影在卑微的地面的一流澗水上,於是便點染了“澗水”的空靈。“雲”的明豔,讓“澗水”驚醒過來,想要將“雲”投影下來的倩影緊緊擁抱著。 詩意由第一個四行節發展到第二個四行節,繼續轉進至最後一個也就是第三個四行節。詩的第三個四行節直接描述了“澗水”的憂愁苦惱,因為,“雲”的美不可能在風光中靜止,“澗水”卻想要“雲”停下來,然而,“雲”已離開了“澗水”,已飛渡了萬重山頭,已飛渡到更闊大的湖海去投射影子了,這就是“澗水”的悲傷,所以詩上說,“澗水”不但不能抱緊“雲”的倩影,相反地,“澗水”所抱緊的只不過就是憂愁而已!“去更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使用了一個感嘆號,是不是暗示了“澗水”的哀歎?這個哀歎,似乎等於是“澗水”向“雲”發出悲傷的追問:你為什麼這麼忍心離棄我呢? 詩意最後逼向最後的二行節。詩的最後這個二行節清楚地描述了“澗水”在為“雲”消瘦,他只是無能地繼續盼望著“雲”會飛回來,停駐在一流澗水上,繼續投影在澗水之上。這個二行節,統合了前面三個四行節的完整詩思,“盼望你飛回!”又是一個感嘆號所代表的也就是全詩的主題:期盼著對方回心轉意! 三、 林徽因的《你來了》發表於1936年12月《詩刊》第三期,是《空想•外四章》中的第一首詩。這首詩的形式特點,我在《一寸相思一寸灰 - 談徐志摩的〈山中〉與林徽因的〈山中〉二詩》一文中的第三節已經說明了,它是一首四行節(quatrain)詩中的Omar Khayyám Stanza體裁的抒情詩歌,(注四)每一詩行均為抑揚五步格(iambic pentametre),而韻腳是aaba。林徽因在每一個詩行採用了意頓去貼近抑揚五步格的音步(feet),明顯地是深悉中文非拼音文字,不同于西方語文。《你來了》一詩中這兩個四行節本身也分別擔負了各該四行節詩之詩意的演進上起承轉合的功能,每一個第四行節的最後一個詩行分別是該四行節詩的結句,而將這一節詩的詩意總合起來,這是此種詩體的大體上的形式特點。以下讓我們來看一看這一首詩的內容方面的特色。 《你來了》是一首由想像與回憶交織而成的抒情詩歌,主題則是歌詠人與自然和諧相入相即所呈現的美以及對這種美的迷戀執著。這種美,如詩如畫,也像美好的樂章。詩的一開始“起”與“承”這兩個詩行,展現出詩歌主述人所期待佇候的人來了 - “你來了”,來到這如詩如畫的美好地方,這地方,秀麗如同畫,畫裡有立在山邊的樓閣,有此起彼落如交響曲般的陣陣風聲,更有一望無垠翠綠的連天芳草 – “草青到天”。南唐的李後主在他的《清平樂》詞裡說:“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是不是當初遠去的人正像空際上翩翩的一片白雲一樣,乘著風,順著這無窮伸展的如茵青草漸漸地消失在天的盡頭?是不是那同一朵白雲她已厭倦了那無休止的漂浮空際又決定重新返回到那一流冷澗的懷抱?在這裡,我,一流冷澗,期待著、佇候著你的歸來。你的歸來是不是正好從天的盡頭處乘著風順著這如茵的青草反方向地奔向著我?如此美好的地方,又再發生了如此醉人的事,這“想望的境界”竟真能充盡地實現!這讓人不期然地興起了以下的問題:究竟這個美好的地方在哪兒?詩歌主述人所期待佇候的那一個“你”究竟又是誰?是風把雲帶回來嗎?是陽光讓雲彩投影在一流冷澗上成為可能嗎?詩的第三個詩行是“轉”句,詩意便從原先的“雲”與“水”的親密投影關係急速地引向彼此相異的方向上 -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然而,投影關係既已再次形成並且也已發展成為了一個永恆的圖畫,那麼,誰會再去管它陽光向哪一個方向投影?詩意便緣是導向於“合”,整個四行節要表達的竟然只是由“畫”到“畫”!(由最初你的歸來的美好地方洵美如畫,到最後呈現的永恆的圖畫。)你與我,也就是雲和一流冷澗都已成為了這一幅永恆的圖畫不能或缺的部分,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再也分不出了彼此! 詩意還沒有完整起來。詩的第二個四行節重複著你的歸來 – “你來了”。你的歸來,在“花開到深深的深紅”時節,是五月春天的季節嗎?林徽因在她的《年青的歌 – 一串瘋話》一詩中說:“風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在春花盛開、開到深深的深紅的季節,終於盼望到了你的歸來,池塘的水面上皺起了像魚鱗似的錦,翠綠的浮萍隨水飄來,又遮住了水面,四面裡遼闊便如同曉夢一般,這不就是大家都熟悉的那幅永恆的圖畫嗎?在圖畫裡,樹梢互相交織著的枝柯上有鳥兒在鳴唱,你與我已不再能分隔分離,都成為了圖畫的一部分,停駐在一幅永恆的圖畫中!空際上的雲與投影在池塘水面上的雲於是便幻成為了一整片,再奔向空際,最後全成為了這一幅永恆的圖畫上天空中的遠景……。 四、 也許有人認為詩人華茲華斯《水仙花》一詩最後的幾個詩行是畫蛇添足之舉,因為你就算不寫出來,讀詩的人一樣能體會得到詩人對大自然的熱愛與頌美。但是,英國浪漫派詩歌的主要見解正在於以下兩點,華茲華斯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並且,這些好詩都“導源于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感。”(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所以,華茲華斯之所以這樣寫正好是體現“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感”,而不是把當前強烈的感情直接訴之詩歌而任由一己的感情氾濫。他經過兩年多的沉思想像,將原初的強烈感情,經過了一個不斷錘煉消融的歷程再重新鑄造出。詩人在詩中特別指出,當他處於空虛黯淡的心情的時候,這養育了他的絢爛詩情的英國西北湖區,這大湖上面的片片浮雲,以及這一簇簇的水仙花,就會呈現在他的回憶中(inward eye),這些大自然的美景便會去幫助他渡過他生命中的困境。所以,當人們陷入無助的時候,也同樣可以通過個人的“回憶”(recollection)去感受大自然曾經賜予你的美好記憶,甚至於可以進而使用日常的語言將此發而為詩歌,讓自己從生命的困境中走出來!(注五) 徐志摩在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中曾說:“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從這一方面來看,顯然地,徐志摩深受他的前輩華茲華斯的影響。1924年之後,林徽因已果斷地與徐志摩徹底地分手,這對徐志摩來說,無疑是生命中最大的打擊與挫敗!是否我們可以這樣來看,徐志摩通過不斷地寫詩,在他的詩中又不斷地回憶起他在劍橋貼近大自然的種種,難道這正是一種“療傷”的歷程?是不是他寄望於他的詩歌能把自己從生命的最大打擊與挫敗中解脫出來?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想,他的《雲遊》一詩中所追憶的劍橋拜倫潭的“雲”與“水”的關係,一方面是他不能忘情于初戀且依然沉醉於當初初戀的甜美,而另一方面則正是他要讓自己從失戀的悲傷困境中走出來! 假如我們上面的分析為不誤的話,那麼,徐志摩《雲遊》一詩中的“雲”與“水”確然無疑地啟發自英國浪漫派奠基者詩人華茲華斯的《水仙花》一詩,當我們進一步去探究則可以得出,詩中的“一流澗水”指的就是康河,以及詩中的“雲”指的便是徐詩《再別康橋》中他要“作別”的“西天的雲彩”。也就是說,“雲”與“水”的投影關係,對徐志摩來說,原初只是劍橋大學美好的自然景觀而已,但在後來因為得自華茲華斯《水仙花》的啟發,再進一步用來表述他與林徽因初戀的投影關係,於是這個“雲”與“水”的投影關係便整個演變而成為一幅永恆的圖畫。依據客觀的材料判斷,徐志摩與林徽因在英國劍橋墮入愛河當在1921年四、五月,後來林徽因在1921年十月由英返國後的感情轉變並導致徐志摩失戀傷心欲絕,這個“雲”與“水”的投影關係事實上已然瓦解,但是,因為這早已形構成為了一幅永恆的圖畫,並常呈現在徐志摩的心中(後來也經常出現在林徽因的心中)。所以,徐志摩正是通過“回憶”將之重現,1926年的《偶然》,1928年的《再別康橋》以及1931年的《雲遊》便是他把心中所呈現的永恆圖畫具體地表而為美麗的詩歌。 1931年7月徐志摩寫出《雲遊》一詩,當時詩的原名是《獻詞》,依我個人的推斷,這首詩是緊接在7月7日寫成的《你去》一詩之後完成的。從詩的標題“獻詞”來看,他正是要把這首詩獻贈給林徽因,並且明確地表示希望林徽因回頭再愛他 – “盼望你飛回”。可惜的是,他也明確地知悉這種可能性實在太低,所以,他在詩中表示了他自己只是“在無能的盼望”罷了。明明知道對方不可能“飛回”來,以及再次投影在“一流澗水”上,而依然“在無能的盼望”,這說明了兩點事實:第一、他對林徽因的愛依然像當初一樣強烈而沒有改變,也就是說,他對林徽因仍不死心!第二、他經由回憶,透過“雲”與“澗水”的投影關係重回英國劍橋的美好的自然景致,重回自然去感受自然曾經賜予他的美好回憶,這不正是他在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中所說的“不完全遺忘自然”此一治病療傷的良方?不正像華茲華斯《水仙花》一詩中“常在心靈中閃現”的水仙花一樣幫助他從空虛無助的人生困境中走出來?華茲華斯在《我的心跳蕩》(My heart leaps up)(注六)一詩中說他自己是成人了,每次看到天上的彩虹都像兒時看到一樣興奮,即使想望到了年老時也依然如此。我常想,“雲”與“一流澗水”這一投影關係所形成的永恆圖畫,對於徐志摩來說,不正像“水仙花”與“彩虹”對於華茲華斯一樣?每一次當“雲”與“一流澗水”閃現在徐志摩的心靈中時,是不是正好就是他努力地從人生困境中試圖走出來與重新出發?劍橋的自然景致對徐志摩來說,就像英國湖區(Lake District,華茲華斯成長的地區)的自然景致對華茲華斯一樣。這豈不正是他們創造浪漫派詩歌的主要泉源?這豈不正是他們在人生困境中的療傷良藥?此一浪漫派詩歌的創作之根本方向,以及如何面對人在空虛無助時的自處之道,基本上正由英國浪漫派詩歌奠基人華茲華斯所創立,而為中國浪漫派詩人徐志摩與林徽因嚴格地遵守。假如不能洞悉此一緊密的傳承關係,我想,對徐林詩作中的真正意含便很難如實地掌握! 五、 依據梁從誡先生《倏忽人間四月天》一文轉述他母親詩人林徽因的話說,“母親告訴過我們,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詩《偶然》是寫給她的”,這個說法是真確無疑的,我已在《玉簫聲斷人何在 – 談徐志摩〈偶然〉與林徽因〈藤花前〉二詩》一文中論證與闡述了這個說法的正確性。並且,我也進一步指出詩中的“雲”是林徽因,“水”是徐志摩,所以詩歌主述人“我”並不是徐志摩本人而是林徽因!也就是說,徐志摩在《偶然》一詩中讓林徽因變成了“我”,而讓自己變成了“你”。很多人不明白這一層轉換,所以會曲解了《偶然》的本意。林徽因《你來了》一詩,也是用了相同的手法,在詩中,林徽因讓自己化身為徐志摩,所以,詩中的“你”指的是林徽因,而不是徐志摩,反而詩中的“我”才是徐志摩。呈現在詩中美麗如詩的景象其實就是劍橋。在這美麗如詩的劍橋,詩人林徽因想像著徐志摩一直在那兒佇候著她,在劍橋一望無垠的如茵青草 – “草青到天”,飄浮在空際上的翩翩白雲–“你”,終於飛回來,再次投影在“一流澗水”之上,這讓“想望的境界” - 投影關係,最後竟能充盡地實現!這是《你來了》一詩的確切意旨。這個確切的意旨其實來自徐志摩散文《吸煙與文化》一文中最後的三句話,文章上說: “我自己也是深感這浪漫的思鄉病的一個;我只要 《吸煙與文化》發表於1926年1月14日,相隔一天,徐志摩接著發表了他著名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前者談論的是牛津、劍橋兩所英國最高學府自由自在的學生生活,事實上,徐志摩真正要講的是他自己在劍橋留學期間的生活和思想轉變。他在英國劍橋學習兩年,在此之前,在美國也學習了兩年。文章裡對這各別的兩年做了一個比較對照。他說:“但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麼。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敢說的只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在美國有整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齦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騎自轉車,抽煙,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草包,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時候不曾通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顢頇。這分別不能算小。”難道徐志摩在劍橋“散步,划船,騎自轉車,抽煙,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就能讓他脫胎換骨?當然不是,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裡發生了他們那一個時代被認為很了不起的自由戀愛,以及這段自由戀愛的故事觸發了他由商科經濟政治轉變成文學家詩人,他真正繼承劍橋的是,他終其一生戮力以赴地承接了他的劍橋前輩英國浪漫派詩歌奠基人詩人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的詩歌風格創造出中國浪漫派詩歌!《我所知道的康橋》一文與《吸煙與文化》不同的是,前者他純粹在談論劍橋。但是,兩文都有一共通點,徐志摩在這兩篇文章裡真正要傾訴的對象是林徽因,並且都在文章的結尾處表達出來,不細心讀真的很難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結尾。《吸煙與文化》中表達了“想望的境界”是“草青人遠,一流冷澗”,《我所知道的康橋》則是“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裡,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我在林徽因《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詩的詮釋文章中已經指出“星子”、“月亮”、“蓮花”、“桃花”、“雲”、“雲彩”都是指林徽因本人,所以,徐志摩在黃昏一望無垠的劍橋青草地上佇候著林徽因的歸來。林徽因也在1936年夏末《冥思》一詩中作出了回應,她說:“偶有一點子震盪閃過天線,/彩霞邊一顆星子出現。”這兩篇文章的結尾都異常費解,但是,只要你明白他傾訴的對象是林徽因的話,那麼就會相對地容易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子說。正因為他傾訴的對象是林徽因,所以,在徐志摩逝世後的翌年1932年年初,林徽因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上就說:“日前,Mr. E.S.Bernett來訪說Mrs. Richards有信說康橋志摩的舊友們甚想要他的那兩篇關於《康橋》的文章譯成英文及給他們,以備寄給兩個雜誌刊登。The Richards希望就近托我翻譯。我翻閱那兩篇東西不禁出了許多慚愧的汗。你知道那兩篇東西是他散文中極好的兩篇。我又有什麼好英文來翻譯它們。一方面我又因為也是愛康河的一個人,對康橋晚春景子有特殊感情的一個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嘗試’(那是先生的好話),並且康橋那方面幾個老朋友我也認識幾個,他那文章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徹底明白……”是不是正因為她全徹底明白徐志摩所說的“草青人遠,一流澗水”正是徐志摩“想望的境界”,才會有《你來了》一詩的創作?然而,可悲的是,1936年12月林徽因寫這一首詩時,徐志摩畢竟已經逝世整整五年!如此一來,就現實世界言,1936年12月不單止徐志摩絕無可能在劍橋佇候林徽因的飛回來,重新投影在一流澗水之上。事實上,林徽因除了1921年曾赴劍橋外,終其一生,並未曾重訪劍橋。那麼,《你來了》一詩中所言種種,無非就是林徽因純然的想像!難怪這首詩的正標題就叫做《空想•外四章》,並且,《你來了》正是這“空想”中的第一首詩!空想?生命的悲哀莫此為甚! 六、 莊子在他的《人間世》中記述顏回向孔子辭行說要去救衛國,並且引用了孔子自己的話來說明為什麼他要去的理由,他說:“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意思是說,我曾聽老師說過,已經治理很好的國家可以離開,正處於混亂的國家則應當前往,這就像醫生的門前總有很多病人似的。我希望能根據老師平時的教導想出一個救治衛國的方案來。這個國家或者可以有救吧!顏回的行動被他的老師孔子勸阻了,孔子並且詳細說明了為什麼不能去。我常想,救一個國家這種大事,也許不是常人所能,我們大可以暫時把它忘掉吧!但是,就個人來說,確然無疑地徐志摩是真的相信華茲華斯那一套自救療傷的方法,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種覺醒。我透過細心研讀他的詩文,也清楚地洞悉他的確認真篤實地將之付諸實踐。我也透過細心研讀林徽因在徐志摩逝世後她的中後期詩文,發現原來她也嚴格地奉行華茲華斯的學說而無所違。她在詩歌的字裡行間一方面向我們傾訴她的絕望悲傷,而另一方面事實上她正以此來自救療傷。在徐林詩歌的深層結構裡,英國浪漫派開山祖華茲華斯的詩歌理論以及人面對空虛無助時的自處之道,明確無疑地扮演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重要性。也許有人會說,徐志摩的《雲遊》與林徽因的《你來了》分明只是“空想”,太不切實際了。但是,覺醒就是覺醒,雖然他們進行的並不是什麼嚴肅的人類自救運動的最後覺醒,然而,這個覺醒對個人與當時新舊交替的社會言,都深深地具備著積極意義。尤其是徐志摩,他認為通過新文學運動的啟蒙思想,一方面就個人言,能將人的自然本性從傳統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而另一方面就整體社會言,則能改變當時暮氣沉沉的中國。他自信他奉為圭臬的英國浪漫派詩歌是健康的、清新的與積極的,並且也是當時中國所亟需的。所以,他義無反顧地戮力奮鬥了整整十一年。1931年11月徐志摩逝世後,林徽因也自覺地承接了當年他們在劍橋所立下的盟誓繼續發揚浪漫派文學,她的奮鬥一直持續到1937年倭寇入侵中國而止。唐君毅先生生前常說:“人,自覺有所承擔,總是痛苦的。”是不是正因為這“痛苦”,人類創造出新文化、新思維才有其真實可能性?是不是人必須自覺才有可能覺他?人而為人,難道只滿足於做一個自了漢?我們都知道,華茲華斯的精神家園在英國西北部的湖區,有趣的是,徐志摩在他這兩篇散文的結尾處都特別提到了“思鄉病”,劍橋的自然景致不正是徐志摩創作詩歌的活水泉源?林徽因的詩歌豈不也是植根于劍橋的自然景致?那麼,我們說劍橋正是他們兩位的精神家園實不為過!華茲華斯經過年輕時代在大都會倫敦、法國、德國等地漂泊過,而最後能回到那曾長期滋潤了他的幼小心靈與養育了他的絢爛詩情的湖區定居,讓他的詩歌創作進入了高峰期,好詩一首接一首地出現,每當我背誦陶淵明的“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詩句時,我便常常陷入深深的思維中,同時也為他深覺慶幸!相對言之,1928年初秋,徐志摩曾重訪他的精神家園 – 劍橋,也許這短暫的“回鄉”可以慰籍他思鄉的情懷吧!然而,林徽因自1921年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劍橋了,究竟她會不會也像徐志摩一樣的有這種特別的“思鄉病”呢?這個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從她的詩歌裡(特別是她的《無題》一詩!),以及她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裡說“一方面我又因為也是愛康河的一個人,對康橋晚春景子有特殊感情的一個人。”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在一定程度上她也應該會有的。誦讀徐林的詩歌,讓我們驚覺,在這一個飄忽的人生孤獨的途程中,也許我們正一直為自己創造一個美麗的樊籠,同時我們也諱疾忌醫,不願意去面對。難道精神家園只不過就是莊子《逍遙遊》裡所說的“無何有之鄉”?假如不是的話,那麼,你可曾問過自己:我的精神家園究竟又在哪里? 2010年8月26日寫於瑞典,9月1日初秋定稿。 注一:參Dorothy Wordsworth, The Grasmere Journal , Thursday, 15 April 1802。 The waves beside them danced; but they For oft, when on my couch I lie 中譯: 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 連綿不絕,如繁星燦爛, 粼粼波光也在跳著舞, 每當我躺在床上不眠, 注三:此處我借用了康德《實踐理性批判•序文》中言“自由”的概念與純粹理性的全部系統的關係,來類比地說“雲”和“水”與徐林詩歌系統的關係。康德的原文是:Der Begriff der Freiheit, sofern dessen Realität durch ein spodiktisches Gesetz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 bewiesen ist, macht nun den Schlußstein dem ganzen Gebäude eines Systems der reinen, selbst der spekulativen Vernunft aus,…… I. Kant Vorrede, 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 1788. 注四:可參看Omar Khayyám的Rubaiyat詩集第二十八首,第三詩行不押韻,特名為hasi。 Rubaiyat of Omar Khayyám XXVIII Translated by Edward Fitzgerald 注五:請參閱徐志摩先生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第四節講述“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那一段。 注六:華茲華斯《我的心跳蕩》 原詩與中譯如下: My heart leaps up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我的心跳蕩》 我的心跳蕩每當我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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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