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才接觸到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郭靜雲教授著（2013年）。郭教授是出生於俄國的猶太裔學者，目前具有中華民國國籍；但是，近年主要是在中國大陸從事學術研究工作。她關於夏與商的論點，讓我頗為折服。我直覺（註一）認為這是很接近史實的論點。

為闡述我自己的一些謬思聯想，先大概陳述郭靜雲教授書中主要的論點如下。

中國原生農耕文明的發祥地在長江流域，這是稻作文化的故鄉。長江流域中、下、上游均為不同文明與早期國家的發源地，但在長江中游最早形成了國家文明。該地區自舊石器晚期至新石器時代，其文化發展一脈相承至青銅時代早期。在屈家嶺、石家河時期相繼進入銅石並用時代和青銅時代，出現了江、漢、澧諸水為樞紐的連城邦國和交換貿易網絡，從而開啟了東亞最早的文明化進程，

湖北天門石家河應該就是夏王朝的都城。到了距今3800年前左右發生過國家結構的演變：石家河作中央的勢力衰落，而位處其東鄰、靠近漢口的地區，出現更大的中央集權政體，以盤龍城為代表。考古資料所反映的天門石家河沒落而武漢盤龍城升起，或許就與湯克夏的故事有關，即湖北盤龍城文化或為傳世歷史神話中所載湯商王朝的歷史階段。

湯商的核心位置在江漢地帶，但其所代表的文化和影響力的北界到達鄭州、洛陽，所以二里頭、鄭偃也屬該文化的脈絡，後者是先楚文明的北界城邦，而非一般所認為的中央。

盤龍城文化時期，西北地區，黃河上、中游文化的國家化程度最低，雖然有本地的青銅文化，但因族群的流動率高或其它因素，直至殷商末期和西周時，其影響力和權威才成為主流。東北夏家店下層文化是另一系青銅文明，以發展戰爭技術為主要行業。西北、東北族群都經常來中原掠奪，殷商建都前最關鍵的戰線是在黃河南緣。鄭偃城邦因此成為非常重要的邊界區；它們作為南方農作區抵抗北方族群的前線而具有戰略意義，也因此而獲得長江中游的資源。

直至距今3,400年前以後，掌握馬車技術的北方族群來到殷墟建都，之後南下，打敗盤龍城而自立為「商」，並逐步將「湯商」的故事與自己的家譜合併，以此強調「殷宗」政權的正統性，以及對於本土政權的傳承（換言之，所謂「商」文明，應分為湯商或謂「楚商」、「南商」，和殷商，這是兩個來源不同的朝代）。自此，原本存在於江漢流域的古老文明，淹沒於後世文獻之中。

根據郭靜雲教授的說法，我們傳統上所說的「商朝」，其實可能不是一個單一的政權，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或族群，可分別稱為「湯商」與「殷商」。湯商起源於長江流域，與夏文化相近，可能都城在盤龍城（今湖北黃陂）。殷商則後起於北方，甚至可能源自更遠的西亞。殷人武器先進，掌握青銅器與馬車技術，因而能征戰四方，最終壓制、取代了湯商。

這樣的區分讓我想到幾個有趣的問題。

1. 夏與湯商，應該主要是發展於長江流域

過去我們總是把夏、商想成「黃河流域文明」。但是，盤龍城與石家河遺址都在湖北，時代也很接近。這似乎支持夏、湯商其實是在長江流域發展的可能性。

再加上《史記》記載大禹會諸侯於會稽，而太湖一帶至今還有禹廟，這些都讓我「直覺」覺得，大禹治水的故事更可能發生在長江流域。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盤龍城是湯商的都城」這個說法，就不再顯得突兀，反而是合情合理的。

2. 殷商的「外來」與嗜殺

殷商若真是外來的北方或西亞族群，他們為何能取代湯商？答案可能主要就在於科技差異。青銅器與馬車的技術優勢，讓殷人能迅速擴張，建立起軍事優勢的霸權。同時，文獻與考古都顯示殷人相當嗜殺。這或許也能解釋一個困惑：為什麼殷商若有西亞或白種人血統，後來卻在中原消失？一種可能的答案是，他們失去政權之後，因為過往的殘酷統治，反而被周人或其他族群大肆屠殺，血緣與文化因此消融。白種人也許因為外表特徵明顯，而更容易被作為報復攻擊對象。（也或許，在商朝時期，內部不同族群之間互相屠殺的故事就已經開始）

3. 為什麼歷史上不區分湯商與殷商？

這裡有另一個謬思。或許真正繼承夏的，是盤龍城文化或相關族群。但由於他們缺乏文字（或者他們的有限文字記錄在不容易長久保留的媒介物上），故後人難以看到他們對自己的稱謂。

到了周初，人們或誤以為「殷商」就是承續自夏的王朝。而殷人自己或許也刻意借用「商」的名號，為的是套用湯商的正統性。

於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夏—商—周」三代，可能是一種後設的歷史編排。

4. 關於「中商」的爭論

考古界有一個問題：有些學者（譬如考古學者唐際根教授）努力在「早商—晚商」之間尋找「中商」的存在，試圖建立一個連續六百年的「商朝史」。

但如果郭教授的觀點成立——「湯商」與「殷商」原本就是兩個不同政權，那麼所謂「中商」也許根本不需要存在。兩個不同文明之間，本來就不必有銜接性。

這裡可能隱含著一種「中原中心思維」：人們假設文明應該在黃河流域延綿不斷。但事實也許更複雜，甚至完全不同。

5. 殷墟人骨的爭議

有一個細節特別耐人尋味。90年代，唐際根教授主持殷墟考古，曾將人骨送往加拿大、日本與中國大陸三個實驗室檢測。結果一致指出：那些骨骸屬於西亞人種。

但唐教授本人似乎難以接受這結論，此後也未再進行DNA檢測。中國大陸後來更直接禁止考古人骨外送。於是，「殷商人種問題」成了被迴避的敏感話題。

我們不能直接結論說，商朝（以殷商為準）統治者就是一群白人。但是，很明顯，在商朝時期，中原已經出現了不少的白種人，而且，他們很可能並不只是一群邊緣人，而是與統治群體有密切來往的群體。但是，這些白種人後來卻幾乎都消失了，中原地區幾乎成為純黃種人的世界。這恐怕不是完全自然發展的結果，而有人為介入影響的高度可能性。但是，白種人的存在，曾經對華夏文明產生過什麼樣的影響呢？歷史學者劉仲敬的「中國窪地」說，是否可能近真呢？

結語

我自己的簡單謬思是：夏、湯商，很可能源自長江流域。

殷商，很可能是外來的北方族群，甚至帶有西亞（一般所謂白種人）血統。他們帶來青銅器與馬車技術，征服了本土族群，但因殘暴而最終被消滅。

「夏—商—周」的連貫歷史架構，可能是後人誤讀與統一編排的結果。

這當然只是我根據郭靜雲教授的研究，加上一些直覺與推想的謬思。但我覺得，這樣的視角至少提醒我們：不要被既有的歷史框架完全綁住。中國早期文明的故事，或許比教科書上單線條的敘事要複雜得多。

註一：

我這裡說「直覺」，可能很容易引起誤解，認為我完全是在憑空想像、捏造，甚至是胡說八道。說直覺，不是主張不必讀文獻，而是即使讀了文獻，可能還是會陷入困境。最後，其實還是需要直覺判斷以決定最後的認知。直覺不是指憑空想像，而主要是大腦做出的綜合判斷。“綜合”卻可以有很多超出邏輯推演的心智活動。譬如，文獻有可能被統治者操弄。他們可能選擇性地刪修、汰留記錄與詮釋文獻，以便利於維護統治的正當性。許多歷史文獻因此都系統向某種方向扭曲。要找出歷史真相，就必須面對這種可能的扭曲。而這時候資料又往往不足，直覺判斷也就成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