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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25 16:00:33瀏覽425|回應2|推薦3 | |
感謝藍田先生的補充回應,也肯定藍田先生對中國思想史的熟稔。但我認為,藍田先生這段論述雖資料繁多,卻有幾個可能的誤解與矛盾之處,特別是在藍田先生試圖切割儒家與專制體制之間的「共構關係」時,反而可能暴露了這種結構性的連結。 一、不能以經典文本「否認」文化實踐的結果 首先,藍田先生認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非儒家原典之言,因此不能作為批評儒家的根據。這是一個常見的問題。思想文化的影響,不只取決於經典所寫了什麼,而更取決於它如何被詮釋、實踐並內化進政治與日常生活中。就像基督教不以新約支持十字軍東征,但十字軍的確以基督教之名屠城。(其實,這裡的討論,我已經減少針對儒家做批評,而只強調是「傳統文化」。傳統文化未必就是指儒家思想) 儒家經典是否直書「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中國歷代士人與政權如何用儒家語言系統正當化這種服從邏輯。而藍田先生也承認,明清民間普遍接受這樣的語言形式,這本身就說明了「傳統文化」在歷史上塑造了這種「家國等值、父君共構」的思想土壤;而這種傳統文化卻又總是掛著「儒家文化」的旗幟。 二、「文本儒學」與「制度儒學」之間的混淆 藍田先生指出原始儒家以孝為本,而非忠為先,但這正好說明問題所在——這種以血親倫理為核心的社會秩序,最終如何被用來建構對政權的服從,是制度演化過程中的自然發展。 家國同構的關鍵並不在於「君一定比父重要」或「忠一定比孝重要」,而在於這兩套倫理(家內的孝與國內的忠)在制度上是可以互換與疊合的。這也是為什麼「移孝作忠」這種概念一旦成形,就能為國家徵用家庭倫理,讓「忠君」成為「盡孝」的延伸。這種制度設計之所以可能,恰恰是因為儒家從一開始就預設社會基本單位不是「個人」,而是置身於家族秩序中的人。 這種人倫秩序不是抽象的道德要求,而是實際政治控制的手段。清朝的文字獄、中共的「反右」、「文革」乃至今日的「家長連坐」懲罰模式,無不是這種人倫秩序被權力徵用的極端形式。 三、試圖把儒家與極權主義分離,卻可能反證其間的重疊 藍田先生說「宋明理學的『移孝作忠』不是皇權洗腦平民,而是平民假藉皇權擺脫父權」。這種說法或許可以用於解釋部分士人心理,但無法否認制度上這種倫理轉換確實為極權統治鋪平道路。當一種文化系統允許權力在「父權」與「君權」之間自由轉換時,它本身就是專制權力的合作者。這不是說儒家主張暴政,而是說它在制度設計上,缺乏對「個人」權利的防衛機制。 藍田先生強調儒家曾強調「孝大於忠」,但問題在於,這種「孝」仍舊是對權威的無條件服從——只不過服從的對象是父母,而非君王罷了。這種不建立於契約與平等主體意識上的倫理體系,無法對抗極權體制的任意擴張。它不是極權的唯一來源,但絕非阻力。 四、「中共打倒孔家店」不代表其無儒家遺緒 藍田先生說中共打倒孔家店,所以不能說中共與儒家有共生關係。但這忽略了一個關鍵事實:中共從毛時代起,一方面口頭批判儒學,一方面卻在組織架構與政治倫理上重演儒家式權威結構。 文革不是對儒家倫理的徹底否定,而是進一步利用「父君合一」的政治文化,建立毛為父、為君、為聖人的個人崇拜。這種結構,並非馬克思主義的內在產物,而更接近中國傳統的家國同構邏輯。 事實上,習近平時代更是儒法合流的高峰。他以「家風」「孝親」「和諧」為修辭,包裝對中央集權的強化。這是「現代專制穿上傳統文化的外衣」,而這件外衣之所以合身,正是因為儒家的深層文化結構從未真正斷裂。 五、問文化是否活著,不如問其「是否可被徵用」 傳統文化就像符碼資源庫,即使原初的價值系統已被歷史淘汰,但其殘存的話語、儀式、習慣、倫理秩序仍可能被有權力者選擇性復活、重新賦義。這不是文化「死了沒」的問題,而是它是否仍可供當代政治利用的問題。 習近平政權所做的,正是明確地把「儒家」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重新裝進官方意識形態,打造出一種「中華文明論述體系」,使其既能對內鞏固社會秩序,也能對外抗衡普世價值(如人權、民主)。 文化從來不是線性連續,但「深層結構」卻可以反覆出現。說中國歷史斷裂多、語言多樣、文化複雜,這我完全同意。但正因為文化斷裂多、統一困難,統治者才更需要借助「文化框架」來重建秩序與合法性,而歷代最常被借用的,正是儒家倫理結構與其家國同構、等級服從、群體優先的價值觀。 正如費孝通所說,中國社會是一種「差序格局」——不是單一一致的體系,但其內在倫理排列卻呈現高度一致性,這種內隱的文化邏輯(如以人際倫理來組織社會與政治)才是真正的連續之處。 中共的家長式政治、父權化的國家意象、對「不忠」的羞辱與懲罰模式,與這些深層文化邏輯高度契合,這絕非偶然。 六、結語 總結來說,我不是要將所有歷史錯誤都歸咎於儒家,而是指出:儒家作為一種文化與倫理架構,在中國歷代專制體制中提供了可被徵用的工具與話語資源。否認這點,無助於我們理解中國極權的深層結構與其文化適應性。 是否願意正視這一點,將決定我們能否跳脫文化浪漫主義,真誠面對制度與文化之間的互動與責任。 的確,我們不應該「凡事怪罪老祖宗」,但是我們必須正視文化與制度的共構現實。 我從未否定改革的可能性,也不是把責任完全推給儒家傳統。但如果我們不正視傳統文化中「有害的可塑性」,就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中國人普遍對極權統治接受度高?為什麼「犧牲小我、成就大家」的語言能被用來禁錮個體自由?為什麼「安分守己」比「權利自覺」更容易進入社會共識? 批評傳統不是為了拒斥全部傳統,而是為了釐清哪些文化結構已被用來馴化我們、剝奪我們的批判能力與行動自由。解構某些文化「深層結構」,在開放的思想與制度的條件下,開大門,走大路,中國社會才有機會真正脫胎換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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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時事評論|政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