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鯨來了！」 


        1

        水波粼粼的淺水灣映著破碎的陽光，呈現出世外桃源般安詳寧謐的氛圍。
        突然，清澈無比的灣水中激湧出一股巨大的黑潮，彷彿一團穿著黑軍服的武裝部隊，由遠而近，聲勢驚人地君臨滿是戲水孩童的灣岸。
       「黑鯨來了！」
       「快！大家快過來看哦！」
        我一再興奮地吶喊，希望能喚起周遭遊客的注意——畢竟在我居住的這座蕞爾小島上，平常是不太可能見到這種龐然巨物的。況且，一向孤僻慣了的我居然有幸能成為第一個發現牠的人，更是讓我激動莫名！（莫非牠跟我之間真的存在著什麼前世未了的因緣？……）
        大叫聲才剛停歇，不知怎地，我感到自己身體的下半部驟然一緊！……
        糟糕！我可能被這條黑鯨給咬住了！……
        它那張巨嘴的咬合力道之強、之到位、之堅定不移，窒悶得我簡直快昏過去了……
         不妙！……  很不妙！……非常不妙！……難道它是個專為尋仇而來的復仇者？……可究竟在什麼時候？……究竟在什麼地方？……為了什麼事情？……我曾經得罪過牠？……真有發生過這種事？……沒有啊……怎麼可能呢？……我不是一向都很循規蹈矩、與世無爭、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生存原則嗎？……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還是……牠這次只是隨機犯案？……因為牠曾經被非法漁民圍捕，受過重傷，好不容易才僥倖逃過一劫，從此對人類懷恨在心……而好死不死，天真爛漫又白目無知的我，剛才居然敢當著牠的面大張旗鼓地呼朋引伴來圍觀牠……難怪會讓牠誤以為邪惡的人類又要針對牠再度展開大型的圍剿行動了……
       「救……救……命……啊……！……」
        我斷斷續續的呼救聲漸趨疲弱，終於淹沒在四周孩童此起彼落的吆喝和建議的聲浪中：
      「去找根竹竿捅牠！」
      「大家一起撿石頭丟牠！」
      「打電話通知消防隊來抓牠！」
          ………………
          他們越喊越起勁，卻始終沒有任何人願意真的挺身而出、動手來救我，彷彿他們只是將這一切都當成了一種好玩的、瞎起鬨的、和搶救受害者完全無關的遊戲罷了……

        黑鯨像一艘潛水艇般快速破水前進；被緊咬在牠的口中因而浮出水面的我，則像一支活生生的潛望鏡，或是牠的免費導遊。
       「向右一點點！」……
       「快向左！」……
       「轉回中間！」……
           過沒多久，我們倆就平安駛進一座大倉庫的長方形水槽裡……


         2

         這是個建來讓工人圍著取水洗澡或洗滌器具的巨大儲水槽。
        黑鯨的嘴一鬆，我整個人隨即癱軟了下來，撲通一聲掉落冰冷的池水中，被在旁圍觀的孩童合力拉上來，拖出水槽。
        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嚴重的虛脫讓我很想立刻拋下人世間的一切煩憂暫時闔眼休眠，但過度的驚嚇和對傷勢的焦慮卻激起我強烈的求生本能。
       「拜託！拜託！快把我送去醫院急救！」我非常害怕自己現在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因為——天可憐見，我還有那麼多的計畫未實現！還有那麼多的壯志未酬！真後悔自己平日胡混得太兇，老是以悠哉游哉、遊戲人間的態度和無意義的消遣來濫殺時間，不願意勇敢接受生命核心中之核心的艱鉅挑戰……
      「傻瓜！你沒有真正受傷啦！……仁慈的黑鯨還在你的兩腿上留下珍貴的齒痕呢！……也許你可以搞個小型博物館，叫你爸媽在門口幫你收票，讓好奇的觀眾過來欣賞你身上的黑鯨齒痕，這樣也夠你吃一輩子啦！……」這個好心的工人喋喋不休地安慰我，並且幫我按摩剛遭受黑鯨攻擊過的雙腿。
        我憂心忡忡地端詳雙腿受傷的地方：果然各鏤刻了一排碗般大小的齒印，那麼深，那麼立體，看來是永遠都恢復不了原狀了……


          3

       「哈哈！終於輪到我了！」說這句話的小男孩奮力爬上黑鯨的頭頂。接著，黑鯨就溫馴地從自己的頭頂噴出水柱子把這小男孩送上半空中。
       「哇！好棒！好棒！……好好玩喔！！」
         讓小男孩過足了癮後，水柱子逐漸低垂下來，於是，小男孩又安穩地坐回黑鯨的頭頂上。他拍拍黑鯨的頭，意思是要向牠表示感謝，以及對彼此之間新建立起來的這份友誼的珍惜。
       「我也要！我也要！」在旁邊圍觀的其他孩童個個都爭先恐後地衝上前去。而另一群聞訊剛趕到倉庫現場的孩童則在後面拚命推擠，每個人都睜大了充滿羨慕之情的雙眼，都躍躍欲試，想要盡快去親身體驗一番這新鮮玩意兒……


         4

         由於年齡的差距而落單的我，在眼前這一幅孩童的歡樂景象中，卻看出了衰頹與悲哀，而開始為黑鯨的未來處境擔憂起來：
        既然牠不會倒著游泳，那牠該如何游回大海（也就是最適合牠生存的環境）呢？如今，牠固然風風光光地成為深受孩童喜愛的「免費大玩具」，但等他們玩膩了，等他們嫌棄牠而不再理會牠了，到那時候，依舊大剌剌霸佔著工人的儲水槽的牠，恐怕將會被這些隱忍了許久的工人給切成無數的肉塊拿去市場販賣，或帶回家跟家人一起飽餐好幾頓……
         幸虧，人間偶爾也會冒出一些值得傳誦的美事；天理偶爾也願意為弱勢者的生存保留些許人情味：
         後來，那些玩過黑鯨的孩童中，有幾位從商的父母聞風而至。他們跟幾位原本強勢到有點凶狠的工人頭子協商，終於聯手以雙方都勉強同意的價格買下這條黑鯨。於是這條黑鯨就被商人派來的加大型貨櫃車給運走了。聽說牠將來可能會去當廣告明星，也可能會去動物園或馬戲團當主角……




2022/4/9 發表於金門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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