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生？如何死？你，再次在這大課中習得了新章。

齋月第二十七天那個被稱為《蓋德爾》的夜裡，老太太離開了衰朽的身體。
當你聽聞厄耗，嚎啕大哭時，老太的兒子，那最傷痛的人，冷靜地拍著你的背，要你不要痛哭，因為這事已是必然要來的。你有點不知所措地收起眼淚，是嗎？你想不通，他，侍母至孝，此刻不是該嗚呼哀哉、搥胸頓足地舉哀大慟嗎？是怎樣的信念支撐？才能在這時刻，平靜而不露悲傷？

一夜飛機，梳洗後，摯友馬荷慕和妻子薩瑪接送，即刻趕往醫院。薩瑪由後座搬出幾袋白布和盥洗工具。你知道是要為逝者淨身用的。你曾是一個既怕黑又怕鬼的人，這事若發生在去年之前，絕對無法克服面對清洗亡者屍身的恐懼，就算是自己最親愛的母親。一年多來，靈命逐漸成長，你逐漸有著對自己勇氣的期許。

往生室外的小天井坐了一排黑衣婦人，男人們安靜地或站或坐。你打量這群人，不少是不識？

管理員呼喚死者至親，兒子媳婦上前。往生室的門開了，小小的空間，並無大體，一側有只但容一具大體的不鏽鋼櫃，一側是洗臺，有個扭不緊，頻頻滴水的龍頭，水滴滴答答落進一個淺藍大盆。你這時看到作兒子的臉開始扭曲著飲泣。與他相依二十五年未曾見他掉過淚，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你不禁也一陣鼻頭痠楚，傷心落淚。

你緊摟著他，在他最難過脆弱時。

門又關了，兒子媳婦退出。如果要趕上正午祈禱會，大家真得開始工作。沒多久，管理員說為逝者淨身的女人可以入內。幾位婦人推門進去，薩瑪提起幾袋白布和盥洗用具，你也準備好了，吸口氣挺直胸隨薩瑪入內。

鐵製的推床上，白布嚴實包好的遺體放在小小的空間中央，一盞禿燈垂在水泥天花板上。昏黃燈光照著遺體，顯著悽楚，你又悲從中來。女人們忙活起來，挽起褲管衣袖，有人戴上橡皮手套，接水，準備肥皂毛巾，沒人急著揭屍布。大家站一圈。一切就序，你不想太震撼而選擇站在她腳部位置。有人開始解開白布，一位穿褐衣你不認識的女人似乎是主導者。她先掀開了腳部，你看到那雙熟識的腳踝，被布帶子綁在一塊兒，是為了固定屍身，以便入棺。很少曬太陽的小腿皮膚白皙光滑，不像八十多歲的人。有人解開帶子，留下凹痕。你摸了摸她的脛部，冰冰涼涼，卻很柔軟。接著，褐衣女人揭開頭蓋布，老太灰敗的病容定型在那死亡的一刻，由脖子上一個觸目驚心氣切留下的洞口，似乎可看到白白的氣管切口。

屋裡發出些啜泣聲。

褐衣女人解開綁雙手的布條，又蓋住了她全部，水透過白布一點一點澆下，她們揉她肚子，是要把體內穢物清掉，她們把手伸在白布下，一點一點為她洗頭、臉、耳、手、腳，如禱告前的小淨。

你想，還是作遞水工作，於是換到水槽旁。遞水空檔，你看了看，共有六個女人在這。除薩瑪和你，老太的外甥女，姪女，加褐衣女人與不認識的蓋面藍衣女人，當然進來後她已去了面紗。你以為她們是殯葬業者，薩瑪和你說她們是由阿思哈爾大學的教員不收分文志願為人作洗屍工作。，你不禁對這些人的高貴情操肅然起敬。

小淨後，開始在每一吋肌膚打上肥皂，海棉擦洗。過程中就像手術台上，洗的部位露出，其餘蓋著。你見到的是十足對亡人的尊重。

當最後抹乾全身後，你驚人地看到，老太太已由灰皺的暗臉陡然變得容光煥發，未施脂粉的臉色似乎還有了紅潤，看來像在熟睡。
是的，她已用最好的姿容行上樂土。

褐衣女人為老太太蓋了紗布在口鼻上，全身裹上白紗衣，在臉上手腳塗上香膏。再一層層白布、防水布、白布、綠綢，最後一層白布裹嚴實，只鬆開頭頂，剝開白布，露出一點花白頭髮。好像總數是五層。你記起了去年母親也穿上數層的鳳仙裝上路。
你彎下腰把臉頰靠在她白布下的手，輕輕地和她道別。

沒有瞻仰遺容這道程序，連那最親的兒子也始終沒見到母親去後的面容。容光煥發的遺容看來不是為給「人」看的，這是阿拉給生者的仁慈。那是為了那一日將面見真主的人應該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

兒子進來飲泣，在母親白髮上親吻。

志願者由附近清真寺抬來了一口薄棺，棺木是清真寺借給眾人運送遺體重覆使用的。
兒子見母親入棺極哀慟。

眾人進入清真寺內，你整了整頭巾，由女眷們引著進入後方有隔板的女室。有人告訴你將如何進行儀式。

中午晌禮之後，開始告別式殯禮，作四次禱告。
第一次唸古蘭經第一章「法諦海」 

 第二次唸「達夏乎德」

第三次用自己的話向真主祈求饒恕死者生前過犯；
第四次用自己的話向真主祈求饒恕自己和在世者的過犯。

從頭到尾站著祈禱不行叩頭，最後向天使祝福時，略過左邊記惡行的天使，只向右邊記善行的天使行祝願「平安」。（穆斯林相信每人都有兩位守護天使跟著）

每個人肩併肩，排數列，如一體，專心向真主祈禱。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沒有祭文，沒有人上去訴說死者生平，沒有人這時哭泣。莊嚴卻不哀淒。
每個人知道老太已在真主手裡，26章81「他將使我死，然後使我復活」一個比這世界更加美好的世界，無需太過傷悲。

《古蘭經》中要求一個穆斯林應以禮儀對另一穆斯林，其一就是，當他過世時，應跟送棺架。

送葬的親朋隨靈車到郊外家族墓園。墓園座落在往Fayun綠洲的沙漠裡。四週大漠，墳場一路擴張，比起十多年前置下時，你覺得至少已擴大三倍。你沒有看到輓聯、輓幛、花圈、花籃。墓園裡的八個穴位，公公佔了一位，其餘空穴蓋著石板。旁邊一穴，壓在上面的石板已移開，你見穴底空無一物，只有黃沙，長二米，寬一米，深一米半。裹著白布的老太被抬出棺外，面向麥加側身躺入墓中。在古蘭經唸頌聲中，石板蓋上，一旁準備好的黃沙拌著些水，薄封住石板間的空隙。眾人虔誠面向麥加雙掌平胸朝天，由帶頭者朗誦：

「我們確是真主所有，我們必定只歸依他」，

所有人應和，低沉而厚重、鏗鏘而肯定。
依教規沒人嚎啕大哭，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莊嚴而儉樸。

真主用土造人，人，再次融入塵土。

老太由歸真一刻至入土，前後三十六小時。
穆斯林俗語說：「亡人奔土如奔金」。人死後不超過三天一定要下葬。那是體現對死者，「入土為安」速葬的充分尊重，和對生者回歸「正常生活」極大的慈憫。不論生前貧富貴賤，亡者都沒有任何陪葬品，幾塊白布裹身，佔1x2平方米的葬身之地。真主面前人人平等。

除白布外，喪葬幾乎未花一毛。死者1/3遺產分送有需要的人作為贖罪。穆斯林真正實行是務實而環保，經濟又衛生的合理舉措。完全不見炫耀攀比給活人看的鋪張和浪費。 中年以後的你，想，這樣的方式真好啊！

為亡人向阿拉祈禱是每個穆斯林的義務和集體責任。
次日晚禱後，鄰里親朋黑衣素服過來慰問，唸經。你發現這天已沒有人愁眉苦眼，繞著亡者議題打轉。男賓外室，女賓內室。老太這棟樓作了三十多年的鄰居，六、七戶的科普特基督徒，也圍坐你身旁和你話家常。人們已像走親訪友般的平常心來聚會。只有錄音機裡放著古蘭經文，似乎仍帶點肅穆。

你看到有人說起笑話，笑聲壓去了仍存的一點傷感。說笑話的人是 老太的另一個兒子。

後記

【蓋德爾夜】前定與高貴的意思。是阿拉第一次降下古蘭經的齋戒月的夜晚，97章高貴篇「你怎能知道蓋德爾夜是什麼？蓋德爾夜比一千個月好。眾天使和精靈在那夜奉主命而為各事降臨，整夜和平直至破曉。」

有人問先知穆汗默德蓋德爾夜確切是齋月的哪一夜，先知正要告訴大家時，卻看到兩個穆斯林吵架，先知不悅而忘了是哪一日。但是，禁不起眾人追問，說出大概是齋月的後段，可能是23， 25，或27 。一些學者認為極可能是27日。

齋月下旬的這幾天，許多信眾踴入清真寺作徹夜祈禱直至黎明。

想著三年前的今天，，婆婆在齋月的第二十七日的夜晚歸真。我們搭機趕回開羅辦理喪事。這篇文章是三年前辦完喪事後對生死的體悟而寫出的。願婆婆安息，等待來日相會。阿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