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機會前往貢寮，而原先排定下午的演講又臨時改期，兩相湊合，成就了我和朋友親海近山的小旅行。我們從中和出發，過秀朗橋後沿106號新北市道往東前進，沿途經過木柵、深坑、石碇、平溪、雙溪等行政區，在十分寮車站處右轉進入台2丙線，直抵貢寮。 

這趟路程絕不能算短，何況我們兩人共乘一台機車！再次感謝朋友的包容，已經從大學畢業多年的我們，雖然還不算老，卻也稱不上年輕，機車長途旅行對我們來說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被歸納成有點瘋狂的行為。和朋友討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Go啊！」似乎讓我們倆瞬間小了十歲，也讓我有信心學「夢騎士」們，青春熱血地衝一發。所謂「總髮」就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還記得張雨生清亮高亢的聲音嗎？願…我們的心永遠和他一樣年輕。

菁桐火車站是我們第一個休息點。從新北市道左轉進入菁桐老街，陽光斜斜的在鐵道上畫出方向，而我們就倚著欄杆品嘗咖啡的醇香。鮮豔的彩繪火車靜靜等待發車的倒數計時，莘莘學子們揉著惺忪睡眼，三三兩兩步入車廂，年長的鐵道員看了看手錶，踩著穩定的步伐，舉起手示意兩側淨空，渾厚的哨音在手放下的瞬間響徹雲霄，眼前的龐然巨物發出低吼，緩緩向前滑去。鐵道員遠眺這些孩子們離開的身影，每天上演著相同的劇本，每天都給予最深的祝福。

菁桐老街因為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而聲名遠播，到這兒來的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人，可能還處於尚未確定關係的曖昧期，也可能早在心底認定了彼此，不管如何，他們寫下一節節願望，再把這些個竹節掛上樹梢，希望泛黃的竹節在風起的時候，將這些小小的夢想送到遠方。我和朋友逐一審視簷底隨風輕晃的竹節，各自在心底描摹一個烏托邦。

「我們…是否都存在彼此理想的世界中呢？」我竊問著。

106號新北市道後半段和鐵軌平行，我們依序路過幾個老舊車站，菁桐、平溪、嶺腳、望古、以及十分。想當年考汽車駕照時需要道路駕駛的練習，我可是在這條幽靜的山道上被鄰座的教練罵個臭頭，抵十分寮瀑布休息區時，教練很酸很酸地說：「你家很有錢齁~整條路都你開的一樣！明明那麼寬，轉彎還一直給我越線。」如今舊地重遊，青山依然蒼翠挺拔，嵐霧依然迷濛飄渺，而教練那副嘴臉早已模糊，身邊只剩下朋友兼具成熟與天真的表情，只剩下我完全信任的放心。

過十分車站後，地勢漸趨和緩。平雙隧道內就只有我們一輛機車，兩側橘黃色的燈光順著圓拱形的牆壁向上攀升，搭配我們的速度，隧道盡頭的那點光亮似乎象徵著「未來」，或許我們騎乘的是哆啦A夢的時光機，又或許我們是在「創˙光速戰記」的虛擬世界裡飛馳。和隧道的科技感比較，佇立山邊的平溪國中則像是中古世紀的城堡，每一塊紅磚都染上一層歲月的顏色，磚縫間偶爾探頭的青荇軟泥，更顯示出歷史悠遠。耳邊似乎傳來飛快的琴音，應該是小雨正憑藉著思念穿梭時空吧！不知是哪個旅遊節目曾說過：「建築若能與周圍環境的生態或文化緊密結合，就能成功作為在地的觀光景點。」我想，平溪國中就是最好的例子。

離開山區，先是看到一棟很薄的房子，外牆前後頂多一公尺，正面卻開了兩扇卡車寬的鐵捲門，不禁想像著：「是甚麼樣的車需要鐵捲門進出？又是甚麼樣的車能停在這麼窄的空間裡？」不禁想像著：「如果天狼星的家真的存在，應該就是生成這副模樣吧！」進入雙溪，眼前鋪展開一畦畦稻田，眼尖的朋友發現一個五彩繽紛的稻草人，孤單地站在綠油油的水稻間，我們決定停下腳步，從馬路躍下濕軟的田埂，近距離地向他打聲招呼。沒料到，過分逼真的髮廊模型，看上去多了份怪奇與驚悚，如果麥香要重拍廣告，還是用真的「稻草」人為佳。

貢寮的工作地點在社區活動中心，我們路過時沒仔細看，到區公所問路之後才又折返，時間倒是正巧趕上，和一眾坐公務車來的同仁會合。工作時間大約三個小時，長途跋涉的我們，當然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翻。從貢寮再出發時已近中午，雖然東北角的太陽有點毒辣，但我們不會因此停下腳步。福隆海水浴場是這次計畫中的第一個主景點，名為「沙雕玩國」的展覽從五月五日開始，聚集各國沙雕好手到此交流，讓沙灘多變而精采。可惜我和朋友對人潮都有些難以克服的恐懼，剛抵停車場就開始猶豫，門票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何苦花錢在大熱天裡和遊客們互相推擠呢？相較之下，福隆火車站前的阿芳石花凍，則顯得清靜許多，檸檬愛玉的口感，一口口滑過喉嚨，酸甜的滋味卻在舌尖停留，像是冷水澡一樣瞬間替我們降溫，所謂「透心涼」，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告別福隆後正式接上濱海公路，砂石車比想像中的多，原以為雪隧開通之後會減少這些煞風景的巨無霸，但顯然作用不大。我們戰戰兢兢地沿著濱海公路繞行三貂角，在卯澳漁村隨興地晃悠。村口有個大紅色的牌樓，樓旁則是一艘棄置的漁船，船形看來有點像是火車頭，而船身上印製的「魚發 No.3」還清晰可見，想是村民借為地標之用。另一側則是一艘縮小版的石砌船，艉桿和粗大的繩索給人迎風破浪、揚帆出海的念頭，我站上石船對朋友喊：「和我一起航向偉大的航道吧！」

漁村裡頭只有一條主幹道，人車稀少，還曬著紫色的石花菜。路邊的石頭古厝是老一輩的村民們就地取材的成果，據說石頭堆疊的樣式能看出這家人當時的社經地位，雖然我們不是考古學家，但四處轉轉觀察一下也沒壞處。靠海的矮牆上繪滿童稚的想像，我們都經歷過那段時光，曾經想和海鷗一道飛翔，曾經想坐在鯨魚背上，有些夢，是否因為年紀太大而不敢做了呢？機車仍屹立在陽光下，安安靜靜地乘載著我們二十來歲的夢，和一旁的繽紛形成強烈對比。漁村裡還有間名為「利洋宮」的傳統廟宇，供俸全台唯一手提魚籃的觀音，但我遠遠瞅著案上被香火燻黑的神像，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朋友寬廣的視野與思想，反倒以基督徒的身分點出堂廟的藝術價值，著實令我欣賞。

經過馬崗潮間帶，我們直接從濱海公路右轉上山，拜訪三貂角燈塔。坐落在台灣最東邊的岬角上，三貂角燈塔無非是太平洋船隻的重要指標，園區內的建物其實不只三貂角燈塔，還有婚紗廣場、鑲有彩色玻璃狀似教堂的石樓，地中海風格的藍白交疊，讓這裡多了份異國風味。從濱海的木棧道下探，可達一視野絕佳的展望平台，略鹹的海風自耳邊呼嘯而過，將我們對自由的渴望帶到天涯海角，只是站著極目，便能感覺一身輕盈、一身灑脫。

回到濱海公路，我們尋找萊萊海岸的路標。萊萊海岸是東北角海蝕平台地形最為發達的地區，而一路上也一直都有看到那一層層的黑色岩塊，只是沒注意到通往海邊的階梯，看到「宜蘭縣歡迎您」的招牌才驚覺已經錯過，我們立馬掉頭，只為這難得的晴朗與近在咫尺的雪白浪花。我要求朋友讓我載一程，畢竟他已騎了好長一段路。其實早該換我，卻拖到此時才終於鼓起勇氣，三年多未碰機車的生疏在心理上還是形成不小的障礙，但朋友總能神奇地讓我卸下心防，在他面前，我能夠毫不尷尬地丟臉，能夠更直白地付出，能夠放心把自己交給他。

總算到了萊萊地質區，深黑色的怪岩在岸邊一列排開，上頭覆有潔白的結晶鹽和被曬乾的海藻，像是烈日無法融去的冰雪，像是巷口冰果室老闆端上來的清涼。輕輕走過，還能聽見碎裂的聲響，像是秋日行經枯葉滿路的山林，像是元本山海苔在齒頰間留下的香脆。朋友捲起褲管，步伐裡帶著雀躍，因為我們都喜愛這片湛藍，喜愛她的溫柔、她的豪邁、她的多變，若不是岩岸水深浪大，還真想感受一下海的溫度、海的質感。

讓我載應該算不上一件舒服的事情，難為了朋友。我們從萊萊地質區一路往南，經過石城、大里、大溪、龜山，在外澳海邊瞧見伯朗咖啡的鮮黃建物，但這不是我們的目標，頂多算得上是城堡咖啡館的指標。從接天宮的牌樓右轉接上石空古道，15度陡坡向上蜿蜒，已經不是我的騎車技術所能負荷的路況，只好再次麻煩朋友接棒。轉了幾個彎，城堡咖啡館矗立眼前，古樸的石塊與造型，搭配天海一色的背景，城堡咖啡館名符其實地成為欣賞蘭陽平原的最佳選擇，與烏石港邊的蘭陽博物館兩兩相望，各自展現獨一無二的風采。

我點提拉米蘇醇品拿鐵，朋友選擇蘇格蘭焦糖醇麥拿鐵，看名字就知道，這兩款咖啡都加了點酒。正猶豫著該喝熱的還是喝冰的，櫃台店員卻給我們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答案：「大部分人都點熱的，但我個人喜歡冰的。」最後，我和朋友達成共識，決定相信他的品味。老實說，輕啜一口，我們都認為淡了些，即便提拉米蘇的可可粉有提味的作用，可能是冰塊融得太快，沖淡了拿鐵應有的濃郁，也沖淡了味蕾期待的麥香。但一口口慢慢品嘗，好像隨著時間發酵，這兩款咖啡竟意外地順暢，意外地讓人流連忘返，讓人忍不住舔舔嘴角、細細回味。

我們在城堡咖啡館的二樓坐了好一陣子，有時窩在寬大藤椅的懷抱裡，有時趴在桌上，斜睨著玻璃屋頂下的華麗燈飾，有時閒聊著，有時一句話也不說，我們營造了一個讓彼此感到舒適的空間，營造了一種兩個人像一個人那樣自在，卻又不會感到寂寞的氛圍。不禁想起細雨的惶恐：「我還可有這樣的福分？」，不如把握當下，深自珍惜。

進入頭城鎮也暗示著這趟瘋狂旅行接近尾聲，接上北宜公路前，我們在「北宜蛋之家」稍作停留，一嚐網路上極富盛名的「將軍茶葉蛋」和「八仙湯」，可惜有點名過其實了。尤以八仙湯裡的肉塊為甚，朋友笑說像泡麵附贈的調理包，經我仔細辨味，似乎真和「滿漢全席」的肉塊雷同，湯頭鮮中帶點微辣，蓮子也燉得夠爛，算是值得稱許的部分。

回程走北宜公路，九彎十八拐讓我們再次回首蘭陽平原的清雅秀麗。兩側山林襯著向晚天光，送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芬芳。不再有砂石車和我們爭道，陪在我們身邊的只剩下蟲鳴鳥語、金黃夕照，朋友忽然問我：「要不要再去一趟潭腰？」這問題我已在心理轉了幾回，卻擔心朋友太累而不敢開口，沒想到他亦有此意。上回到派出所時已經入夜，潭腰密境的美豔，只瞧了個大概，泰半透過想像力來補齊，而這回再訪，天還沒黑呢！

我們憑記憶走進上回因為太暗而放棄的小路，兩邊的雜草與人同高，廢棄的船隻隨意堆疊，看來實在不像是有人走動的路線，但柳暗花明，誰也不知道下個轉彎後會看到甚麼。潭腰美景便是如此，迂迴地出現在我們眼前，水比樹綠、比天靜，原來「筆墨難以形容」是真有其事，並非詞藻不夠華美，而是大自然帶給我們的感動遠超過文字的範疇。我們站在潭邊，用盡身體每一種感官去領會，用盡身體每一分精神去表現。當我們與自然冥合的剎那，朋友微微仰首，我便知道…他想飛！

回到新店，天已全黑，但我們興致挺高，於是又從9甲轉往烏來。這兒我不熟，但算是朋友的地盤，跟著他一路翱翔，夜訪烏來老街。燈火閃爍，老街的遊客悠哉地在石板路上踩踏出輕柔閒適的樂章。我們幸運地買到最後幾支雅各山豬肉香腸，恣意地在路邊大快朵頤起來。夜色溫柔，如同這裡的溫泉，若非明天還要上班，必定不會錯過泡湯的暢快。

還記得張雨生清亮高亢的聲音嗎？

少年擊劍更吹簫　不愛財寶愛英豪

少年吟詩更風騷　不羨人間羨唐朝

少年狂狷更急躁　不知跋扈知炫耀

去日苦多的時候　青青子衿悠悠行吟過今昔

去日苦多的時候，我們珍惜彼此，把握每一躺旅行，任性地揮灑青春、張揚熱血。坐在巷尾全家臨窗的吧檯，對飲台啤新出的在地口味，我們有種難得的默契，我知道…我們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