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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5 01:57:33瀏覽1106|回應12|推薦27 | |
民國九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早上九點零五分,心因性休克,死亡證明書上頭寫著父親的死亡。含著淚水的我摸著護士拿來的死亡證明書,這是父親最後的通牒文件。 如果把它撕碎了,父親的死亡是否就不存在?我在前往太平間的路上想著。父親是個很受歡迎的男子漢,雖然外表十分凶惡,但個性卻是大剌剌的好客與誠摯。不只一次,許多人都說父親活脫脫就是活鍾馗。早年的父親為了生意而望世界各地跑船,眼界與心胸都比人開闊許多。之後在菸酒公賣局擔任庫房管理人員,退休之後又到某個私人加油站擔任副站長,最後則是擔任保全直到過世。從沒聽過別人說他懶惰,而大多人則是讚揚他的好。他過世前正準備洗腎,父親的死亡,洗腎室的護士都嚎啕大哭。 父親躺在冰冷的推床上,寬厚而平靜的神情彷彿是睡著了一般。仔細看了父親的雙眼,已經失去光彩,彷彿靈魂就從眼底流洩回歸天地。發紫的耳際敞述著他的遠行。我跪倒父親身旁,一廂情願地要與他下輩子再續這段緣分,是兄弟也好,猶是父子也好。 二十歲以前,我和父親的相處並不融洽。但近幾年我懂事了,父親也因為加油站與年輕小夥子們工作更懂得與子女的相處。我們變得無話不談,他有時吹噓自己的過去,有時嘲笑我一手幼稚園的書寫文字。父親擔任夜間保全工作之後,我們見面的時間減少許多,只能靠電話聯絡感情。但我們越發像是朋友或兄弟,而不再像是有代溝的父子。 將遺體轉送殯儀館時,我摸著屍袋裡父親冰冷的肉體。摸著胸膛、摸著手臂,失溫的肉身彰顯死亡的已然到來。即使是一個徵兆也好,多希望父親在我觸摸他手掌的時候,能一把抓住我的手指。或是在我撫摸他肩膀時,出聲要我幫他按摩。父親只是靜靜地躺在擔架床上,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屍袋,希望屍袋會因為父親的呼吸而有所起伏。 我還幼小的那些年,陪著種植蘭花的父親身旁問著死亡。父親告訴我,有一天曾祖母會死去,奶奶會死去,他也會死去。是啊,曾祖母過世了。奶奶也過世了。而到了這一天,父親也離開了。我常想起這段往事的對話,那是我第一次對死亡的啟蒙。但為什麼,我們總是如此不捨得?聽得伯父說,前些天父親還跟他笑談剩下的兩兄弟哪個人先走,先走先解脫。父親洗腎好些年了,又加上保全的工作,身體已然疲乏無力,僅剩意志力撐著。 在板橋殯儀館,館方人員掀開父親的屍袋,發紫的面容儘管安祥,死亡卻是不證自明的事實。隨著遺體進入冷凍庫,將屍體移入冰櫃時,我好想把父親的手機也放入冰庫,那麼他醒來時就可以打電話告訴我們。 在非洲某些部落裡,死亡被定義的很好。一個人的肉體敗壞並非死亡,要到記著他的人都肉身敗壞後,不再被後人牢記時才算是全然的死亡。是啊,父親的確肉身敗壞了,但我們還是記著他。腦海裡偶爾會記起他笑說脫離父子關係的笑話。這幾年,我已經不再稱呼父親為『爸爸』了,而改用『豆桑』或『老爸』更親暱的稱呼。我們更為親暱的開始,是源自於與父親的懇談。那時的我正叛逆,火爆個性的父親與我兩人不合。但懇談的三分鐘,一句話便永遠扭轉了我們的關係:『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也只有我一個老爸。』於是,我們變成了朋友。 不喜歡在人前落淚,即使是落淚也要摀嘴而泣。把神主牌迎回家中,三魂七魄回到家裡,但我仍想著再去殯儀館,再次確認父親死亡的事實。之後的幾天,都有股不知哪兒來的衝動去殯儀館。被困守在房間裡的狗兒一直狂吠,但當神主牌位移回家中,狗兒不再吠叫,或許牠也知道寵愛牠的父親過世了。晚上我帶狗上天台溜狗順便澆花時,看著那些盆栽想起很多事。 父親是個種植蘭花的高手,曾和外公找尋最好的蘭花遍遊台灣,雖然這些年已經放棄了這個興趣。但父親仍是留下了幾盆開得很好的蘭花。對我興起的盆栽種植很認同,卻對我種植草花頗有微言。常聽見他嘮叨我不懂種花的話語,但電話聯絡裡,會要我記得澆水與施肥,甚至稱讚開花的玫瑰很美。有次在公司熬夜工作時,台北正下著大雨,我還在擔心盆栽會不會過度吃水,父親捎來電話說已經將花盆移到室內。還要我試著種種可以食用的植物,辣椒也好,九層塔也好。我跟父親一個樣,嘴裡不說,但心底卻是熱得很。只有狗和我的天台上,我放聲大哭,九層塔才剛發芽,父親卻看不著了。 如果可以對抗死神的話,多希望祂會聽見我在父親耳邊訴說的話:你要是敢把我父親帶走,就算是下地獄、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祢。想起羅賓‧威廉斯主演的『美夢成真』,是啊,為了愛我們不顧一切。 有一天我也會死,除了敬畏之心外也勢必要帶著滿腹的疑問,與迎接我死亡的死神或是黑白無常或牛頭馬面面談。死亡無法避免,但我想死神們應該更為痛苦吧。人們的活著是為了愛人,而死神卻是截斷我們活人愛的聯繫。我同情死神,不捨我的父親。 我常想著死亡並不是死亡,而是另一種遠行。尤其是當我看見父親死前穿的鞋子時,很擔心父親旅行時沒鞋子穿。但我也知道,就算不穿鞋,父親也會赤著腳板豪邁的大笑前行。因為這是我的父親,不拘小節,豁達營生。 五十六歲的父親,像是老頑童一般。身軀壯大的他留著豪邁的鬍子,刁著一根菸的模樣讓我常想起華特班雅明的模樣。雖然父親不是班雅明,也沒有一套自我的哲學觀。但父親熟讀書本,光是唐詩三百首,父親可以熟悉背誦的也有近百首。父親常笑說調侃我,懂詩的不寫作,不懂詩的好寫作。有時父親在看過我的文章之後,只是淺淺地說『好像還差了些什麼』這類話語。但父親卻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的同事我作品裡的故事與感受。我們都不是鐵石心腸,只是有些感觸要往肚裡吞。 這些天來拈香的人,有以前酒廠的同事,雖然都蒼老了,卻對父親的逝去感到不捨得。也有保全公司的同事與長官。即使是我們嘴裡常說的七年級生,也有一大票以前加油站的小朋友到來。加油站的小朋友都用台語稱呼我父親『鄭伯』。有幾個叛逆的小朋友,常在父親的教誨下逐漸走回正途。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在靈堂前落淚不止,以前,這小女孩翹家時總往加油站去。她會帶著檳榔跟黃長壽,與父親在加油站聊上一晚。 父親的種種太難訴說,即使是一輩子也說不完道不盡。只能留在自己心中時而回憶。不是死亡,遠行的父親環遊世界去了,這是他的心願。 『老爸: 你走得太急,我們真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老媽跟妹妹因為你哭了不知道多少次。紙錢帶得足夠嗎?別忘了把鬍子刮掉,至少給迎接你的人一個好印象。 五月五日 你的小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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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