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時代，是在女校的宿舍度過的。那時夏夜炎熱，宿舍裡的老師們習慣會把藤椅搬到院子裡聊天；我最早的記憶之一，便是母親以她清亮的聲音講故事。母親的口才好、記憶力強，她講聊齋、歷史故事和俠隱記等，引發了我們極大的興趣。我自小看了許多小說，後來國語文程度不差，應該與母親的啟蒙有很大的關係。

         記得國小高年級時功課已略繁重，考前唸書至午夜，母親總是催我睡覺：「唸多少算多少，身體最重要」。母親天資聰穎，唸書對她從不成問題；我卻差她好一大截，雖然成績還不難看，我總自覺能力有限。三、四十歲以後生過幾場大病，身形消瘦，最教她放心不下的恐怕還是我的身體。

         母親平生最喜讀書，所讀書籍約有三類：其一為古典文學，凡唐詩宋詞元曲、以至於各代小說，無有不讀。其二為各朝歷史、皇帝年號大事，無所不精。其三是現代中西小說、自金庸、倪匡以至於Dan Brown，無所不愛。母親椅旁常置一舊筆記本，遇到好詞佳句每每以筆錄下，其好學若此，並不因年邁而停頓。記得年初我女之筠試著背誦長恨歌，不久母親也加入，到後來女兒背不完全，還是母親慢慢背完了。

         我後來逐漸注意到，人讀書確實有快慢之別。母親和我讀書都快，容易享受讀書的樂趣，其缺點則是偶爾有所遺漏。有些書我們會看上兩三遍。母親有時看偵探小說會忍不住先看結尾，可見其心多急。記得我小學時母親自租書店借回如呂四娘等武俠小說，都有二、三十冊吧；我和她搶著爭先，其情景彷如昨日。朱撫松伯伯曾說父親看書不看閒書，因此知識累積的很快。母親和我則專看閒書，我們對錢財、名望也都看得很淡。

         雖然上九十了，母親還是家中最少生病的人。她常說：「我們山東人，吃雜糧長大的，根底好」。九年前那場車禍令她雙腿嚴重骨折，開始復健時她說：「我不相信我從此不能走路」。許多老人因怕痛而永遠癱在床上，母親卻終於堅強地站起來、走出去。她的意志力真是令我們佩服。

         住台灣這半年，母親白天總愛坐在近大門一張能旋轉的舊藤椅上讀報、看書。我幾次想換張好點的椅子，她堅決不從，還警告我不可趁她出國期間偷偷換掉。下午看書累了，母親或會側臉小睡片刻。我有時擔心，會取張薄毯子為她蓋上，順便觀察她呼吸是否順暢－－她醒了，總說：「我沒事，只是眼睛累了」。

         許多次的擔心似是多餘，而母親的起居、健康一切如常，我逐漸覺得母親或許能夠有很長的壽命。但是，就如同她那隻舊手錶近年來愈走愈慢，母親的生命也終於悄悄停止。但是對我而言，她好像只是看書累了，小睡片刻。母親那健談、喜好讀書的形象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