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美麗的潭水，在還沒有被大多數人拜訪過就已消失，我雖為之惋惜，但又覺得這是極為美好之事。譬如寶玉，見過的人必定稀少。日月潭，美在其名，而名早已過其實也。

                鷺鷥潭，初為人報導於1960年左右，想當年應有成群鷺鷥出沒，因以得名。我於1965年初訪，三年後去第二次，都只見鷺鷥一二。那時我與初中同學約十餘人，由建民兄帶路前往。記得是在公路局北宜公路的小格頭站下車，步行約一小時餘才抵達潭邊；沿途似為羊腸小徑，路面不平，大家又揹負露營、炊事器材，甚為辛苦。回程換另一路，需先步行一段再坐台車。台車並無動力，每部車上都有一位開車工；一開始需以人力推動，待車速加快後再跳上車面，利用坡度快速下行，並以一立桿操縱方向或煞車。我們每車坐二至三人外加行李，都需緊握車邊，因車速快時甚為驚險。台車就這樣飛馳在窄軌小鐵道上，而下方的撐木常有腐朽或懸空的情形。可見當地人以此運送木材貨物，已久有年矣。台車坐完，又需徒步跋涉，才是通往烏來路上的龜山站。

抵達潭邊，有一簡陋船屋，我們租下小舟兩艘，來回數趟，陸續將行李、人員運至潭中靠岸的一塊巨大石塊上。巨石雖大，但是表面大致平坦，靠山壁一帶土壤較多，也長有樹木。同學們在土壤較少的岩石上紮了兩個帳篷，令我佩服；在帳外灑了一圈石灰，以防蛇入侵。巨石靠近水面處很自然地形成兩個內凹的缺口，恰可停入兩艘小舟；我們當時都覺得這位置真是天造地設，妙不可言。若老天不落這石於此，我們勢必得在那簡陋船屋旁紮營，又那來的情調和意境呢？

安置稍定，我慢慢端詳環境：見潭水極綠，深不見底；潭形略呈之字，大部份為山壁環繞，不能一眼看盡。山壁高聳，需抬頭始能見一片天。山勢險峻，而岩石形美，頗有氣魄。潭水近水岸處多半侷促，不能停舟上岸；最大的一塊腹地，就建了那棟刷成紅色、頗煞風景的船屋。而那塊巨石，遠離船屋，橫臥在潭水中段的岸邊，也自成一景。這時心曠神怡，放眼所見無一不雅，就覺得路途的辛苦真是值得。以此潭與下游的碧潭相比，大約長寬僅三分之一，但是小巧細緻，水窄但山高，自成一格局；潭水碧綠，而至中、下游則變為黃濁，故其水質遠非碧潭能比。

我們原先準備的食材，大約僅肉類、蔬菜和米麵等。後聞同學喊說潭中有魚，有人帶著釣竿偏無魚餌；同時間，又有同學試將帶來的飯粒投入餵魚，只見百來隻小魚紛來搶食。慌亂間，許多小魚嘗到飯粒，許多小魚則誤以空釣勾為餌；於是以後每餐必有魚。釣上的魚長約8~12厘米，似為鯽魚或香魚，我們均以油煎至酥脆，甚是下飯。

若閒來無事，便兩人划一舟，在潭中四處遊盪。小舟行慢，四周景物變換也慢，回想起來，像看一部慢格的老電影；唯一聽到的，就只是木槳划過水面的聲音。有時，幾乎覺得景致是靜止不動的。那三、五天中，全潭中就只我們幾個男生，叫笑隨意；安靜時，便只有輕微而劃一的虫鳴和偶爾劃過潭邊的鳥啼聲。潭中有一彎處水流較急，且有漩渦，我們總是小心避開；除此，水波不興。有時，就斜靠在舟上假寐，閉眼任憑小舟蕩漾，不管它漂至何方。

初抵達時，發現蚊蟲不少，大家擔心夜晚受擾。至傍晚七時，夜幕初上，奇蹟似地蚊蟲都消失了。似乎有一道神秘符咒，定要它們消失無形，我們只有面面相覷，笑著稱好。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就只是來露營渡假，我不記得是否帶過小說來看，當然更沒有人帶畫架來寫生。一位同學帶來一頂草帽，另一位帶來一把沒子彈的鳥槍，這已經給我們的假期平添幾份樂趣，好像我們是去探險要深入蠻荒。那枝釣竿已經發揮了莫大作用，不是嗎？如此美景，我們來過一次、兩次，就單純到認為它是永恆的，我們都相信以後還會再來；或許，未經細想，我們甚至認為它的僻靜和清淨絕美也會是永恆的。

在那個年代，遊人如織或漫地垃圾的景象從未出現在我們眼前，市區和郊外大致上還是純樸和美麗的。我們單純的過日子，繼續做著這樣的夢，直到要建水庫的新聞公佈，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暮然回首，比較今天紛亂的市區和髒亂庸俗的風景區，我才發覺我們早已失去的青春和美景是永遠的消失了。鷺鷥潭長久沉在百米水深之下，惋惜之餘，還有慶幸；必竟，我們曾經去過，我們曾經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