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寬先生懷舊

我剛入東海那年（1967），代理系主任的人是胡兆煇先生；那時真正的系主任是漢寶德先生，但是人在海外，待他返國時已開學兩個多月了。自漢先生任系主任以後，東海建築系開始了全新的的變化；但是我們當局者迷，一開始所看得到的唯有以模型取代透視圖一事。

後來陸續聽說，有一位陳其寬先生是建築系的創辦人，而且還設計了當時的建築系館（後來撥給工工系，外觀大改）和教堂－這下子我們就感覺不簡單了。舊建築系館是一棟倒傘形屋頂的開敞建築，空間柔和，細部精緻。但是兩三年下來，一直沒機會見著他面。

那時每一屆學生不過十二三人，而帶設計課的老師就有兩位。到大四上學期時，帶我們設計課的老師正是漢先生和陳其寬先生。這兩位先生南轅北轍，大不相同。漢先生言辭犀利，論理透澈，不輕易認可學生構想；陳先生輕聲細語，只給建議不論可否。到後來，大家都知道 以 三分對陳、七分對漢。現在想來，實在很對不起陳先生。其實此二位本質就有差別 ，漢是學者，陳是藝術家，這都要到以後我才懂得。

那學期我們的設計題目，正是陳先生設計剛完工的銀行一案。我參考那時正紅的Boston City Hall版柱懸挑的構想所做的設計，很獲陳先生的好評。評圖結束，他甚至走過來邀我以後去他公司工作。這真是我莫大的榮幸。

可是我後來的第一個工作，卻陰錯陽差跑到有巢事務所；後來因故離開，再與陳先生連絡，他又表示與有巢的虞先生為舊識，要我稍隔一陣子再去，以免誤會。由此可見陳先生的心思，注意到細處。 很遺憾的，我終於不曾為陳先生工作過。

真正佩服起陳先生，是在我近三十歲時。那時一來看過他的畫展，二來在東海專任兩年，對他設計的建築長時間耳濡目染。觀察他建築的細部，處處巧妙可喜。坦白說，他的建築之美，本來就不是一個大學生所能輕易體會的。一般大學生欣賞建築，首見造型、次見色彩光影，最見不到的就是細部。陳先生在東海的建築，我最欣賞他的藝術中心（後撥給音樂系）和招待所；但即使單 純 如男白宮，那剖面也真精彩。據說東海有許多建築當時是由陳先生主導，但分別交由建築系不同教師執行；我想當時陳先生若更強勢些，說不定會形成一個所謂的東海學派，那可就有趣了。

但是眾所周知，陳其寬先生是一位溫文儒雅的人。就我所知，他既不喜歡獨樹一幟，也從不喜歡與人爭執。在今天，許多人回頭看早年東海的建築，常認為是台灣現代建築史上極重要的一頁。這當然是當年陳其寬先生和張肇康先生等人（掛名在在 I. M. Pei 之下） 的功勞，但是在許多次見到陳先生的場合中，我從未見他為此而沾沾自喜過。

不過，仔細觀察 陳先生在東海和之後的作品，總是高下有別。幾經考慮之後，我只能得到這樣的假設： 1 、陳先生最擅長的是中小尺度的建築，高樓大廈並非他的喜好。 2 、慢工出細活，台北的業務時間緊、壓力大，沒有給他理想的工作環境。陳先生曾對我說，建築事務所百分之九十九是煩瑣之事，有趣味的設計只佔百分之一。 3 、陳先生在 東海的階段，可能是他生涯中最富創造力的日子。 曾聽聞他構思女生宿舍之情境為：步下文理道台階、轉入水泥板小徑、左側有教堂、右為桃花林 ( 後已砍除 ) ；過小橋流水、入圓洞門，方為女生宿舍云云。那時他仍是單身，心境必是極為活潑靈動。但即使如此，這些建築在台灣已具有永恆的價值。 陳先生把他最好的建築作品留在東海，是東海之福。今天看到學校沒有善盡維護之責，甚或輕易改建、塗漆，每每令人心痛。

陳其寬先生的畫作意境獨具，自不需我贅言。他作畫數量最多的，就是畫猴。潦潦數筆，姿態生動。我讀東海時，就有學長開頑笑說陳先生畫猴，就是裸身對鏡畫他自己。許多年後我聽師母說陳先生習慣裸睡，不由得又多信了幾分。同班同學結婚時，陳先生多會送一張猴畫，偏偏忘了給我。多年下來，我總覺是憾事。

兩年前，我們這班在夏威夷舉辦第一次越洋同學會，試著邀請陳先生和師母，他們欣然而來。當時先生走路需人攙扶，但興致仍高。師母笑語連連，先生也常面露微笑。我忍不住重提畫事，先生說恰有一張牛畫，如我生肖屬牛，畫便送我。我立即道謝。但是畫不在他身邊，要以後再給。

陳先生倏爾去世，我們都難過不已。今年同學會在台舉辦，先生原本也答應參加。自 1970 年初識先生，至今已有三十七年。回首當初，先生英姿煥發，猶如隔日。我本恐那張牛畫，已與我無緣；但六月師母來台時，特地將畫帶來給我，我既不敢當，也無以回報。展開那畫，見一頭水牛低頭如飲水，牛背上三隻蒼雀， 嘰喳互語。筆少墨淡，生動靈現，真是 先生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