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中最獨特的建築物，也是外界比較熟悉的，就是教堂。相關的報導很多，我僅談談自己感觸比較深的部份。作為一群不信教的學生，我們自其旁側經過的次數，遠大於進入教堂的次數。教堂左右各有兩盞投射燈，在夜間把它黃橙的曲面牆打亮。我們喜歡對著教堂做出各種姿勢，使怪異的大影子盪漾在曲面牆上。我們也喜歡對著牆向上跑，看誰跑到最高（曲面牆愈近地面愈平緩）。有時，我們沿著牆基坐下聊天，直至午夜那四盞燈熄滅。

在紅磚黑瓦的校舍和大片樹林中，黃橙色的牆面是明顯易見的；當時除了教堂和附屬的小鐘塔外，就只有校門是用同一種面磚，其意像是很清晰的。這就好像是告示路人：看到校門就應該知道這裡有一座漂亮的教堂。雖然我不信教，但是一直很喜歡這種安排。後來學生中心的餐廳和音樂系琴房也用同一種面磚，我就覺得有點亂了譜。在早年，附近鄰里尚不繁榮和樹木比較稀疏時，遠至十數公里外的居民每日都可見到教堂發亮的牆面，並聆聽其鐘聲；因之，這棟教堂對附近居民無形中產生一種平靜祥和的影響，不論其宗教信仰為何。

校園有兩口鐘，一為上下課報時，響聲為叮咚－叮咚；一為教堂活動鳴放，響聲為較緩慢而沉重的噹－噹。但是走到校外遠處，反而只聽得到教堂的鐘聲。比起為上下課報時、高約四層樓的鐘塔，教堂的小鐘塔還不到一層樓高；我實在不瞭解其道理何在。

教堂的內、外是完全不同的：外表雖然平滑柔順，但也是光彩耀目的。進入內部，便完全籠罩在曲面牆精緻的構架之下。灰色的清水混凝土結構，遠看其實與大理石無異。構架指的是下方較寬、愈高處愈窄的斜交類格子樑系統，以支撐四大片曲面牆。以專業的名詞來說，這種曲面稱為拋物雙曲面，理論上是可用版結構的方式建造；但是版結構厚到一種程度，就不如加了筋骨的作法經濟。因此它既不是樑，也不是柱，卻成就了少見的空間構架。

坐在教堂的長條木椅上，我對那一本本聖經了無興致，也不耐於聆聽那幾乎一成不變的說教，卻總愛仰臉上望；那四片曲面牆的構架呈現出無盡多種的曲線和明暗的變化，實在動人得多。許多年後，在我看過許多動人的西方大教堂之後，我又進入這所小教堂；其木作的座椅、牆飾和佈道台都顯得陳舊破落。但當我再抬頭上望，那四片混凝土曲面牆的構架依然燦爛華麗，籠罩在其下，即使是閉著眼我也能感受到那種神聖的空間氣息。

印象中很深刻的一件事，是胡師母的追思禮拜。似乎是在一個週日上午，四位系上愛跳現代舞的男生披著黑衣，將棺木扛在肩上，緩緩移向教堂。那形式一定是自電影學來的，但其過程無疑地豐盛了追思禮拜的莊嚴氣氛，使其成為獨一無二。或許與他們跳舞的訓練有關，這些男生的腳步雖沉重、卻不呆滯，那畫面至今偶爾會閃過我的腦海。

雖然六年的教、學生活裡並沒有讓我多進去過幾次，也從不覺得教堂與我們有多大關係；一旦離去，卻很難去想像一個沒有教堂的校園。或許是在這平坦的緩坡上，它曾經扮演過的地標角色；或許是它耀目卻又溫潤的黃橙牆版面，早已經深深刻入我們的記憶裡。記得我在服役受訓時，有一次全連被派至山的另一邊工作。忽然間，我看到極遠處有一小片不尋常的反光；我仔細辨認方位，立即意識到那就是我們教堂黃橙的牆面。同一瞬間，我的眼眶變得濕潤－或許是軍中生活辛苦、或許那令我想起剛逝去的愛情；但更明確地，那代表了我的母親向我呼喚：是我四年校園生活的大地之母。而教堂，便成為代表這塊土地的象徵。

除教堂外，與教會有關的建築物，原本就是一棟宗教活動中心，連附屬的小鐘塔都置於小河溝的東側。宗教活動中心座落在馬路另一側偏東，與郵局、銘賢堂等建築形成學生活動的建築群。這樣安排的主要好處是：讓教堂能獨自擁有一大片草坪和周遭的樹木，既像一座優美的大雕塑，又能保持其純粹的宗教感；其配置上的考慮與柯比意的宏香教堂大略類同。我常覺得，教堂（或是任何宗教的殿堂）總是聖潔的，也許是教會令其沾上了塵埃。說道和傳教者若不能令人衷心敬佩，是很難打動像我這樣的頑固份子。

雖然是基督教所辦的大學，我一直很慶幸自己從未感受到學校在宗教方面的壓力；記憶中，甚至連傳教的事也沒有過。因為沒有任何壓力，像我這樣的人才會願意去親近和喜愛這所教堂。今天，有一種分類很適合像我這樣的人：Spiritual－精神上的或者是有宗教感的。我想，內心有宗教感的人絕非少數，他們只是不願輕易臣服於某一宗教，而放棄純粹和自由的心靈。

我一直覺得，校園的道路系統一碰到教堂周邊的草地邊緣就變得不清楚。自學校大門進來的馬路，照說應該有一棟主要建築來迎接它；這建築若不是行政大樓－（舊）圖書館，便應該是教堂，端看當年校方認為何者（政、教）為重。但結果偏是自二者之間穿過，通往什麼都沒有的乾河溝。那條既莊嚴又正式的文理大道，遇上這條路後，化為兩條不成比例的小徑，通往藝術館和教堂。這些無法解釋的混亂現象，只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要讓教堂成為校園的核心，但是在1960那個提倡自由和民主的年代，最好又別把它做得太明顯。

校園已經改變了太多，不變的，教堂與四週的草坪是其一。草坪南側的一棵老樹下，埋藏著一處比教堂更古老的舊墳。這座舊墳從來不允許被人移動，我聽說負責設計教堂的老建築師也祈求這片草坪永遠不要更改；多年以後，或許這裡將成為校園最古老的地方，而我們這些不信教的老校友還能在這兒找到一點兒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