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孫太太家後院有個小菜圃,每到豐收時節,總會慷慨地將成熟的蔬果分送左鄰右舍。最近孫太太捧著兩條剛摘下的新鮮苦瓜送到家門口,「記得你母親喜歡吃苦瓜,這兩條特別為她留的!」來自廈門的她,個性忠厚老實,平易近人。自謙沒讀過幾天書,孫太太卻在與鄰舍的互動裡傾瀉了她對人生的熱情。
兩條翠綠色的苦瓜,果實肥大,光是擺在桌上就賞心悅目。來不及拿給母親,當晚我迫不及待地先切開一條來炒。印象中母親的苦瓜料理總離不了豆鼓,小時候對那一盤帶著黑點、吃起來苦苦的菜餚,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大人喜歡自討苦吃?
年歲漸長,歷經讀書、工作、結婚、成家等人生幾個重要階段,嘗過人世中的艱辛後,對於過去敬而遠之的苦瓜竟然有了新的體會。
幾年前升格為人母,第一次願意嘗試吃苦瓜時,刻意讓苦瓜含在口中幾秒鐘後再吞下。苦瓜肉口感極佳,風味獨特,幾口下來,欣然嘗到苦後回甘的好滋味。加上從報章雜誌上讀到所有養生保健文章中,均對苦瓜的營養價值給予高度評價,從此對苦瓜完全改觀。
近日婆婆的鄰居轉送幾條台灣的白玉苦瓜給她。自己留了一條,另外兩條她特別用報紙包好了請朋友開車送來給我,上面夾著一張紙條,寫著「苦瓜清熱消暑,補腎健脾,滋肝明目,盡情享用!」
翻開食譜,有關苦瓜的做法林林總總:冰鎮梅子苦瓜、紅燜苦瓜、鹹蛋炒苦瓜、苦瓜塞肉……等等。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打開冰箱,可用的食材所剩無幾。靈機一動,把剩下的黃、橘椒取出切絲,爆大蒜煸香後,加進黃椒、橘椒絲以及雪白如玉的苦瓜,最後調入少許鹽和白糖,翻炒均勻後,便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
晚餐開動。「哇!哪來的好康啊?」桌上難得一見的菜色,老公忍不住先嚐兩口。
「媽咪,這是苦瓜嗎?」咬了一口苦瓜的妹妹故作噁心狀,把原本含在嘴裡的東西硬是吐了出來,一副「休想騙我」的表情。一旁的姊姊天生好脾氣,承襲了老媽逆來順受的個性,對於盤中的美食,露出了一副苦瓜臉,「我一定得吃完嗎?」回想小時候在餐桌上,母親從未逼我們吃任何不想吃的東西; 如今自己當了母親,何必苦苦相逼自己的女兒吞苦瓜呢?
詩人余光中以故宮珍藏品《白玉苦瓜》為對象寫成一首詩,描述現實的苦瓜像所有生命一樣,苦澀而終會枯朽。但藝術品的白玉苦瓜,透過藝術的轉化,象徵了跨越時空的生命力,形成恆久不變的價值。作者藉詠物的手法,因物寄情,將哺育苦瓜的土地與心中中國與母親意象結合,表現出民族精神和生命苦難的深沈意涵。
或許,唯有歷經人世中的酸甜苦辣後才能真正活出如《白玉苦瓜》般的清瑩與韌性。步入中年,我更體會到一旦放下了對食物、對人的偏執,也等於放下了成見; 有些東西,需要歷經歲月的沈澱,才能領略其真性情、真滋味。人,何嘗不是如此?
有首客家歌是這樣唱的:「人講苦瓜苦,我說苦瓜甜,甘苦任君擇,不苦哪有甜?」
一首歌道盡苦瓜的滋味,人生的滋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本文首載於08.28.2014 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