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扎著奮力起身，卻動彈不得。

     環顧四周，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寂靜的空氣裏，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喘息聲。這時腦中浮起的是電影「地心引力」中女主角姍卓布拉克在外太空中，內心掙扎著要放棄或者繼續奮鬥的情景。我檢查腳下有一隻靴子仍緊密的貼在雪板上，想起前一天教練說在雪地中站起來首先得確定陡坡方向是朝哪邊，雪板必須跟這方向呈90 度直角。確認方向後，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不要慌張。先深呼吸一口氣，把一隻腳先站穩了，再設法把腳下另一隻雪板扣上。

     偶爾，幾位年輕人優遊自在地從身旁輕忽滑過; 一位帥氣的女教練在前頭帶頭，後面跟著一隊年紀約七八歲的小朋友，輕鬆自如地滑下山。朗朗笑聲穿越山際，安慰著我，沒有那麼難！不要怕，把重心抓穩了，一切都ＯＫ！

     年近半百，我與老公首次帶著兩個女兒上山滑雪。行前光是添購全家人的滑雪裝備就讓人驚心。看著標價上一件普通雪褲動輒美金七八十元，再加上外套、排汗內衣褲、面罩、手套等等，一家四口為了這一趟滑雪之旅所費不貲。

     「沒關係，有一就有二。孩子們以後一定有機會再用得上。」老公咬緊牙，一口氣全買下來。

      驅車前往距離洛杉磯五小時車程的Mammoth Lakes 。Sierra Nevada 是加州的中央山脈，不僅造就了無數美景，也成了加州居民冬天滑雪度假的後花園。北加州人滑雪大都選擇太浩湖邊，而南加州居民除了大熊湖外，滑雪場規模較大的要算是Mammoth Lakes。

      沿途一邊欣賞Sierra 雄偉山脈的綺麗風光，老公回憶起20 多年前初次與家人滑雪的往事。那時，初抵異鄉的他才十四、五歲，以好奇的雙眼注視著這塊陌生的土地。一年，爸媽的朋友從外州來探訪，提議大夥兒一起去滑雪。當時的經濟條件並不優渥，對滑雪沒任何概念。說滑就滑唄！向朋友借了簡單的外套、夾克，老公與妹妹兩人一身便裝牛仔褲便驅車上山，到場只租了雪靴與雪板。

      「那時，爸媽不懂，也沒什麼錢請教練教我們。我和妹妹邊看邊學，在雪地上也不知道怎麼煞車。只記得頭幾次整個人從山上連跌帶滾下山，站起來全身像一顆大雪球！」老公笑著說。那笑裡面有一絲絲的辛酸。移民故事像雪花般，由一小片一小片的辛酸往事所組成，回憶裡有辛酸，也有走過艱苦的甘甜。

       到了滑雪場租借處，服務人員親切地為我們找到合適的雪靴與雪板。穿上雪靴之後，走起路來感覺像腳下綁了兩顆大鉛球，世界上怎麼有這麼難穿的鞋子？更離譜的是還要把靴子套在兩塊平板上，在雪地上滑動，這是什麼樣的邏輯？天生不諳戶外運動的我，對有人熱衷滑雪這件事覺得不可思議。

        既來之則安之！老公幫我們母女三人各報了名，參加團體初級班。姐妹倆被分在同一隊，我則在雪場的另外一頭。母女分開的那一霎那，我心頭開始擔憂、懸宕、焦慮，十歲的妹妹在雪地上跌跤了沒有人扶怎麼辦？然而此刻，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於一群小朋友當中。雪場裡，我體會到的第一個功課是，人生中有些路，就是得自己走。

        成人組初級班團體教練名叫彼得，兩鬢銀白的他已近七十歲，教滑雪已有八年經驗。組上三女四男共七人，我是唯一一位中年婦女。彼得教大家如何把靴子套進滑雪板，在雪地上來回移動。聲稱為了讓我們訓練身體的平衡感，他要大家暫時拋開雪杖，「相信我，對你們來說，這個時候雪杖完全用不上。」

       我學會的第二個功課是信任，信任教練，信任自己。

       跌倒是意料中事。在平地上跌倒了，站起來拍拍屁股又是好漢一條; 在陡坡的雪地上跌一跤，站起身前，得先搞清楚陡坡的方向在哪裡，讓雪板在谷方，身體在山方，兩隻雪板與陡坡的最大傾斜呈直角，平行放好，再奮力起身。雪板的位置一旦擺錯了，一起身，就可能整個人向下滑動。

         兩三個鐘頭下來，我不斷的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被困在過緊的雪靴內的一雙腳早已不屬於自己。坐著滑雪纜車每一次上山，都恐懼萬分，懷疑此次是否能 安全過關？而當教練一聲下令，輪到我滑下山時，像個小女孩般，擒住眼眶內的淚水，抿住雙唇，告訴自己，「妳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腦海裡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打算，就算一路滾下山，也不能放棄。

         這是我滑雪學到的第三個功課：有始有終，絕不輕言放棄。

        結束一天的課程，回到旅館後，全身痠痛。脫下雪褲，數一數左右小腿總共腫起了28 個水泡，就當是這次滑雪之旅的紀念品吧！沖完澡的兩個女兒圍過來抱我，關心我腿部的傷口。心疼我的老公，不顧自己白天從高處滑下時膝蓋受的重傷，幫我按摩腿部與肩膀。「明天我陪妳一起去滑！ 」他說。

        我終於忍不住，有股衝動想向全世界宣告，我做到了！這趟滑雪之旅，揭發了自己過去從未發現的一面，在每一次的失敗面前看到自己的脆弱、無助與小信，而到達終點後才發現，這一切無非是過程。泰戈爾的詩句給了我適時的鼓勵：「旅客要敲扣每一生人的門戶，才能達到自己的家門，而人要經歷所有外界的流浪，才能在最後到達聖殿最堂奧的地方。」

        在上山下山的短暫流浪旅途中，我學著與誠懇、內省的聲音對話; 在每一次的認真裡，我不斷的叩問生命的地心引力在哪裡？從而激發出內裡潛藏的、向未知探索的勇氣與能量。

         在白茫茫的雪地裡，我遇見一個新的自己。

（原文首載於02.03.2015 世界日報副刊）

      跟孩子們一塊學習如何在雪地上行走，平衡自己的身體，跌倒了再爬起來.....這些人生中的寶貴功課，能跟她們一起經歷，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