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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9 01:38:00瀏覽2129|回應21|推薦227 | |
碧蕾曾經去看過一個星相師,那是當她生命陷入極端低潮,不知道每個下一分秒將如何往前走去的時期,八十多歲的老星相師對她說:''姑娘,每個生命都有一個破綻,這個破綻就是生命的命題,在命題之下,每個生命都是一齣戲,而妳的生命命題就是,如何填滿妳的靈魂。'' 去看星相師的那年,碧蕾二十七歲,讀完社會學,已經進入市政府的殘障部門工作兩年。在這兩年當中,她竟然愛上了部門主管,用''竟然''來形容她對主管的愛戀,是因為一方面,她當時已經有一個同居多年的男友,二方面,主管是個有家室的人。 而且,這只是單方面的愛戀。 碧蕾的主管是一個溫文有禮,愛護屬下的長官,五十多歲的他,因為長期練中國氣功,顯得氣色飽滿,精神煥發,彷若年方四十的中年人。他為了提高辦公室的和諧氣氛,以及同事的工作效率,每個星期一早上剛上班的第一個小時,總是帶領著大家一起在會議廳裡練習氣功。 碧蕾跟著大家練習氣功的時候,如果主管立在她面前對她做單獨指導,她會有一股無形昇自心底深處的豐盈感覺,她會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顆散發著光能的圓月,無盡飽滿無盡充實,而這種來自主管的豐盈感覺,讓碧蕾感到她跟主管似乎是同一個靈魂,或者說,她感到主管的靈魂融入了她的軀體,因此她的軀體不再空虛。 空虛,這是碧蕾從小常有的感覺。 她五歲的時候,父母離了婚,從此,每當母親忙碌的時候,她就住到父親處,而父親忙碌的時候,她又回到母親身邊,讀中學時,父親母親各自結了婚,碧蕾繼續在父親跟他的妻子的家,以及母親跟她的丈夫的家之間來回遊蕩,她常常有一種不知道哪個是她的家的迷惑感,有時她會跟人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我沒有家,我從來沒有一個家。'' 碧蕾自己也搞不清楚,空虛的感覺是來自沒有家的感覺,還是自己心裡本就是一片空蕩,或許在她跨進生命的門檻時,忘了把靈魂裝進身體裡,母親不總是說嗎,還沒趕到醫院,她已經在救護車裡迫不急待地誕生了。 而心裡空蕩的感覺,讓她經常在清晨初醒的朦朧時刻,以為自己正飄昇在天花板上俯視著自己躺在床上的軀體,空空蕩蕩的軀體。她會乍然坐起,驚懼地探觸著自己的手腳,然後望向床邊梳妝台的鏡子,眼睛問著鏡子裡的眼睛:''這是我嗎?還是這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 十七歲那年,碧蕾死命地愛上了一個同班同學,用''死命''來形容碧蕾的愛情,絶無誇張之處,她的愛情是讓全身的每個細胞只為對方而活,男孩說他喜歡看武打影片,碧蕾就捨棄一向喜歡的文藝片,也變得喜歡武打影片,男孩說假日去釣魚,碧蕾就忘了她本來嫌魚腥從不吃魚的習慣,男孩說考試時沒準備好,碧蕾就冒險讓他抄襲。 談戀愛的碧蕾就像一塊乾燥的海綿,不斷吸收週遭的水,毫無選擇地,一心一意只想讓自己成為對方,百分之百,那是一種身體裡塞得滿滿的感覺。 直到有一天,男孩坦率地對她說:''跟妳在一起真無聊,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身體裡乍然抽走了男孩的靈魂,碧蕾才大夢初醒般地發覺,原來自己從來不是自己,這種醒來的感覺讓她無法抑制地痛恨起自己,好一段時日,她幾乎天天對自己說:''妳出賣了妳的靈魂。'' 靈魂?我有靈魂嗎? 落了單的碧蕾重新墜入了無比空蕩的感覺裡,直到她又死命地愛上了另一個男子,這回是一個波斯人,她的大學同學。 為了波斯情人,她停止了吃豬肉,開始吃她一向厭惡的羊肉,她戒了煙,因為波斯人說,波斯女人是不抽煙的,她甚至願意為他退出天主教教會,改信回教,她總是對波斯人說:''我希望,我們將來以回教儀式結婚。'' 但是,這一天並沒有到來,當波斯人讀完大學,並被一家奧地利公司雇用為駐伊朗的業務代表時,波斯人才跟碧蕾說出在老家早已結婚,以及他的妻子跟兩個孩子正等著他回去團聚的實情。 波斯人走後的半年裡,碧蕾幾乎每天到附近一家波斯小飲食店喝咖啡發呆,滿室燒烤羊肉的味道卻怎麼也填不滿她空蕩的軀體,這次,她沒有像上次那樣痛恨自己,她幾乎沒有力氣痛恨自己了,只是任心臟一陣一陣抽緊,日日夜夜,好像要把空蕩的軀體抽緊縮小到最微小的空間,好讓空虛的感覺減少到最低,而這種縮小自我的過程卻讓她油然升起一股哀傷感,無邊無際的哀傷。 就在她面臨崩潰的邊緣時,她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一個腳踏實地的男子,他的實在性把碧蕾從絕望的邊緣拯救了回來,雖然這次碧蕾並沒有死命地愛上他。 或許正是因為沒有死命愛上男友,才讓碧蕾逐漸走出了空虛的感覺,正確地說,是碧蕾把觸角縮回了軀體裡,她不再敏感地舔著身上每一分寸的疑惑、渴望,不再精細地感觸著空蕩與圓滿之間的哀傷跟喜悅。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碧蕾回復了正常的思考力,而在正常的日子下,她完成了大學學業,順利地進入了市政府的殘障部門工作,每個身邊的人都對她說:''妳終於找到了一個好男人。'' 縮回了觸角,把自己磨縮得圓滾有若光滑的卵石般的碧蕾,也總是用沒有高低音調的圓滾聲音回答道:''呵呵,可不是嗎?'' 時間軌道,就像上了潤滑油般地圓滾,讓碧蕾無須艱澀地探討生命的意義,無須審視軀體裡是否住著一個靈魂,如果不是碧蕾愛上了主管。 在市政府殘障部門工作的兩年裡,碧蕾一點一滴累積著愛的甦醒,每一點每一滴的甦醒,都在每一分每一寸地擴張著她的軀體,逐漸,啊,逐漸地,碧蕾又回復了舊日的習慣,經常,在清晨初醒的朦朧時刻,她會以為自己正飄昇在天花板上俯視著自己躺在床上的軀體,空空蕩蕩的軀體。她會乍然坐起,驚懼地探觸著自己的手腳,然後望向床邊梳妝台的鏡子,眼睛問著鏡子裡的眼睛:''這是我嗎?還是這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 男友安撫著她的身體的堅實手掌,卻只是讓她更加渴望另一雙手,那雙每個星期一早上練氣功時偶而會碰觸到她身體的主管的手,那雙手,讓她有一股無形昇自心底深處的豐盈感覺,她會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顆散發著光能的圓月,無盡飽滿無盡充實,正是這股豐盈的感覺,讓她無法自抑地回復了從前思考生命意義的老習慣,而也正是這股豐盈的感覺,讓她看到自己的軀體原來是如此的空虛。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順手收集起主管的小東西,例如,他桌上的原子筆,他扔掉的小紙條,或是他隨手送她的一顆巧克力,她把這些零碎小東西收藏在一個小箱子裡,在某些特別讓她感到空虛的日子裡,她就打開箱子,撫著這個嗅著那個,想從一件件收集的小東西感受那股豐盈的感覺。 而逐漸地,只是收集零碎小東西似乎已經滿足不了她心靈的空虛感,她開始收集比較更具意義的東西,例如,手機,把偷來的主管私人手機藏在她車子裡的那段剛開始的日子,經常響起的手機嘀嘀聲,以及手機上顯示的字號,總是讓她不由得產生一種跟主管靠得很近的親密感。 另外,她也偷了一張主管跟愛貓的合照。 主管常常在辦公室向大家述說他的愛貓的趣事,他述說愛貓時一臉溫柔的表情,讓碧蕾感動得只想摟住這隻貓,也摟住貓身體裡主管的愛,於是,有一天,碧蕾從主管家的院子裡,偷偷抱走了這隻貓,帶回家裡時,她只對男朋友說是同事家抱來的。 把主管的貓養在家裡,讓她覺得日子充實了許多,每當她陷入低潮,心裡空蕩得著慌的時刻,她就抱著貓在屋子裡來回走著,像是抱著一顆靈魂,她甚至經常在夜裡爬起來找貓,如果她醒來時突然發現貓不睡在房間裡。 她的本就不喜歡貓的男朋友受不了了,趁著她有一次出差幾天,偷偷把貓送給了鄉下的一個農夫,等她回來時,男朋友騙她貓跑走了,沒了貓,她崩潰得幾乎不成人樣,每天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她心裡懷著一股無法解脫的歉疚感,覺得對不起貓,覺得對不起主管,每當她情緒陷入低潮的時刻,她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混亂的感覺,感覺主管的靈魂正指著她的軀體說著:''我必須把我的靈魂收回來。'' 就是在這樣生命陷入極端低潮,不知道每個下一分秒將如何往前走去的時期,碧蕾去看了星相師,八十多歲的老星相師對她說:''姑娘,每個生命都有一個破綻,這個破綻就是生命的命題,在命題之下,每個生命都是一齣戲,而妳的生命命題就是,如何填滿妳的靈魂。'' 是的,每個生命都有一個破綻。 而在這樣一個有破綻的日子裡,這個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日子裡,她做了一件事情,一件或許連老星相師都無法預見的事情。 這天,她跟主管一起出公差,辦完公事,他們一起在一家餐館吃了中飯,碧蕾趁著主管上廁所的時候,偷偷把她的安眠藥滲入了主管的可樂杯裡,他們喝完飲料付了賬以後,走出餐館,正朝著車子走去時,主管有點搖晃著身體,神色恍惚地說道:''奇怪,我怎麼這麼疲倦?'' 坐進車裡,主管含糊說了句:''奇怪,或許我得先打個盹再開車。''才說完,主管就靠著椅子睡著了。 坐在旁邊的碧蕾,靜靜地看著沉睡的主管,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鼓起勇氣,用手輕輕撫摸著主管的頭髮,眼睛,嘴唇,把手放在他的心上感觸著,感觸著他的靈魂,''多麼真實啊,親愛的靈魂。''碧蕾喃喃自語著。 然後,她抬起身,湊向主管,無限溫柔地,她輕輕吻著,吻著他的面頰,吻著他的嘴唇,一股無形昇自心底深處的豐盈感覺,讓她覺得,啊,她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顆散發著光能的圓月,無盡飽滿無盡充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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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