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昨夜來過
因為窗子輕叩作響
當我打開燈光時
卻只見玻璃回映著我疲倦的影子
今夜我會打開窗子
把我剥開的胸膛染成無盡的深黑
你將輕飄下一根小羽毛
留給我一個白色的印痕
"親愛的,你咖啡色眼睛裡的藍色憂鬱,使我在睡夢中淌著淚水,夢中我見到你宛若一個從天摔落到地上的小天使,捧著折斷的翅膀,蹲在路旁哭泣,你被天堂拒絕的哀傷,在夢醒後變成我心底真實的疼痛,我日日渴望著擁抱你,讓你的疼痛跟我的疼痛擁抱在一起吧,我們將共同滋長出一股溫暖的泉流。"
伊莎寫著類似如此的信,每天,三年來的每天,自從她認識了他。
認識他是在監獄裡,不,正確地說,第一次跟他見面是在監獄裡,但是在跟他見面之前,伊莎早已認識他了,在報紙上、電視上,他因涉嫌謀殺一個妓女,被逮捕、控告。
在長達一個星期的審判期間,伊莎天天到法庭旁聽,她相信他是無辜的,即使在他被陪審團法庭判了二十年長期徒刑之後。
伊莎自己也說不出個什麼法律上的大道理,為什麼她相信他是無辜的。
她從小生長在一個傳統保守的家庭裡,擁有一家皮革工廠的父親,滿心只期待著一個兒子來接掌家族企業,因此,當母親連生了兩個女兒又生下第三胎的她時,到醫院探望母親的父親,失望得竟然拒絕把她抱到懷裡。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經常聽到家人及親朋把她出生的這件往事當笑話聊著,而被父親當寶貝的弟弟, 老是在跟她吵嘴時近乎傲慢地對她說: " 沒人要的臭女生。"
父母親當然會制止弟弟這麼說,但是,她心裡明白得很,夾在兩個姐姐跟弟弟中間,她真是個多餘份子。
雖然如此,她卻還是努力嘗試做些什麼,好讓父親留意她,例如,在父親生日那天親手烘烤一個精緻的蛋糕,或是給打高爾夫球的父親做跟班球僮,她從不頂撞父親,甚至當母親與父親吵嘴時,她也總是站在父親這一邊,長大以後,兩個姐姐早已各自決定她們自己要走的路,而她卻總是討好順從地等著父親為她決定該做什麼,直到父親果真為她安排了與朋友的兒子成婚。
嫁給父親朋友當醫生的兒子,對伊莎來說,像是在履行父親的願望,但是,雖然她對丈夫並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結婚以後的最初幾年,她倒也過得平靜順心。
丈夫開了一家診所,她在丈夫診所當助理,兩人幾乎整日整月整年相處在一起,這是她第一次嚐到不需要與他人分攤愛的經驗。
在家中當父親的女兒時,她覺得,父親把最多的愛送給弟弟,然後是兩個姐姐,她得到的僅是那剩餘的最後一丁點,但是她卻說不出原因地,總是情不自禁地抬頭仰望父親,用崇拜或是乞求的眼光,那種渴望就像是,等候著偶而飛過窗前的白鴿用嘴敲打玻璃一般。
而與丈夫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以後,面對這種乍然改變的丈夫妻子的直接關係,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幾乎有點不適應,可以這麼說,這幾年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似乎是快樂的,而這幾年快樂時光的高潮是,當她知道她懷了孕,而且胎兒是個男的。
懷孕讓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很難相信,居然會有一個人活在她的肚子裡,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男人對她來說,總是忽遠忽近地,讓她無法捉摸,令她必須抬頭仰望有距離的他們,而現在,她的肚子裡卻懷著一個男人,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男人,"多麼奇妙啊,你是我的男人,我的愛。" 懷孕期間,她總是撫著肚子如此喃喃說著頌歎的話。
這種完全屬於一個男人以及完全擁有一個男人的感覺,令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充實感,她甚至喜愛清晨的嘔吐,俯在馬桶上一臉蒼白地吐出胃酸液體並洗淨了臉以後,她會對著鏡子笑起一臉的滿足,說:"親愛的,我可以為你上刀山下火海。"
而這個令伊莎發現生命意義的親愛的男人,卻在懷孕五個多月時流產了,毫無原由地,醫生說這是體質的關係,躺在手術床上的她,哭泣著求醫生把流出的小男人裝在瓶子裡,讓她帶回家......。
出了院回到家中的伊莎,剛開始時幾乎日日撫著肚子落淚,肚子裡只剩了一個空洞,而空就像細菌般地繁衍開來,腐蝕著她的身體,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揪心的疼痛,一種彷若麻醉劑消失以後逐漸復甦的疼痛。
這是一種被拒絕的疼痛,先是被父親拒絕,然後是被兒子拒絕。
伊莎在夢裡初醒的清晰意識中崩潰了,她清醒地看到自己毫無歸屬的遊魂,拖著一具透明的形體,沒人想挽住這個形體,因為沒人看得見這個形體,"我可憐的靈魂,住在一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擁抱的身子裡。" 她常常這麼自語著。
伊莎於是養成了一個習慣,沒事的時候老抱著一個小枕頭,那種溫暖地擁抱住一個實體的感覺,讓她在憂鬱中感到一些安慰,而憂鬱的情緒使她無法回到丈夫的診所工作,她甚至無法再回到從前跟丈夫相處的時光,那個她還活在麻醉劑的夢幻中假裝自己很快樂的時光。
雖然她很努力嘗試過正常生活,但是她跟丈夫之間躺著一個兒子的死亡,死亡的陰影使她跟丈夫的關係逐漸疏遠了,甚至當丈夫與診所的新助理展開了戀情,她也只是近乎漠然地對丈夫說:"只要不帶她回家裡,我不會干涉你跟她的關係。"
直到這件轟動整個城市的妓女謀殺案發生以後。
謀殺案成為每日報上刊登的頭條新聞,當伊莎無意間讀到這個報導時:"嫌疑犯的母親是妓女,父親是母親無數顧客中的一個無名氏,母親嫌棄他,曾經嘗試把八個月大的他從二樓陽台扔到地上去,他居然大難不死,被一個碰巧路過的行人接住了,後來被人領養,養父母對他不善,他受不了虐待,十多歲時逃家,四處流浪,而終至成為娼妓蛇頭,據所有受過他保護的妓女之說法,他是一個講義氣可信賴的男人,也因此她們之中沒有人相信他是妓女謀殺犯。"
她感到她的心底似乎被撥動了一根弦,這莫非也是個跟我一樣一生下來就註定被拒絕的人?
在長達一個星期的審判期間,伊莎天天到法庭旁聽,她相信他是無辜的,即使在他被陪審團法庭判了二十年長期徒刑之後。
於是,從他被關進監獄後,伊莎除了每天給他寫信,也每個星期到監獄探望他一次,她心裡正逐漸滋長著一股擁抱的情懷,就像她曾經擁抱肚子裡的小男人一樣,她相信,坐在監獄裡的男人需要她,她的擁抱將治療他從生下來就被拒絕的創傷。
"親愛的,你咖啡色眼睛裡的藍色憂鬱,使我在睡夢中淌著淚水,夢中我見到你宛若一個從天摔落到地上的小天使,捧著折斷的翅膀,蹲在路旁哭泣,你被天堂拒絕的哀傷,在夢醒後變成我心底真實的疼痛,我日日渴望著擁抱你,讓你的疼痛跟我的疼痛擁抱在一起吧,我們將共同滋長出一股溫暖的泉流。"
伊莎寫著類似如此的信,每天,三年來的每天。
而這三年來只能在監獄的會客室裡手牽著手低聲互相傾訴心聲的拘限,卻因他四個月前被批准前往大學進修神學課程而產生了變化。
法院准許他在一個警察的陪同下,每個星期二的上午到大學旁聽神學課,於是,他乞求伊莎幫助他逃亡。
在他的逃亡計畫裡,伊莎只需在約定的日子開車前往約定的地點等候他,然後把他送到一個不遠的預定地方就行了,"當我尋得了安全的隱居地,我們就可以居住在一起,重新過日子。” 他這麼對伊莎說著,咖啡色的眼睛裡隱約閃動著藍色的淚影,伊莎抓緊他的手,壓低聲音回道:“然後,我們就可以讓疼痛擁抱在一起,共同滋長出一股溫暖的泉流。"
於是,這個重大的日子終於到來,伊莎依照計畫把他送到過了匈牙利邊界的一家加油站,他匆忙地親了一下她的面頰,說:"親愛的,為了妳的安全,妳最好馬上開車回去,我過了一段時日就會跟妳聯絡,萬一我又給他們抓到的話,妳不用擔心,我絕對不會牽連妳。"
當她掉轉車打算開回奧地利之時刻,她似乎在車子後鏡裡看到他與一個女人進了一輛紅色轎車。
當天晚上,電視新聞如此報導著:"謀殺妓女犯正在逃亡中,根據可靠情報,一個曾與謀殺犯有多年同居情誼並生有共同兒子的女人,是協助謀殺犯逃亡成功的主要人物,他們目前下落不明,有可能已經逃到國外。"
不,不可能,他沒有其他女人,你們搞錯了,他是我的男人,他屬於我。”
一整個夜晚,她抱著小枕頭,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子,等候飛過窗前的白鴿用嘴敲打玻璃,"再過幾天他就會打電話給我了,他一定會的......。"
而第二天晚上,當伊莎與難得回家的丈夫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新聞時,廣播員報導著:"謀殺妓女犯與情婦在匈牙利被逮捕,雙方都已坦白招供共同籌畫一年多的逃亡計畫,情婦將因協助逃亡被起訴。"
伊莎猛然從椅子上跳起,激動地對著丈夫尖叫道:"這是謊言!他根本沒有情婦,我才是真正協助他逃亡的人,他是屬於我的,我要控告電視公司捏造謊言.....。"
於是,哭倒在地上的伊莎被丈夫送進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裡,她日日擁抱著一個小枕頭,目不轉睛地望著病房的窗子,等候飛過窗前的白鴿用嘴敲打玻璃....。
我知道你昨夜來過
因為窗子輕叩作響
當我打開燈光時
卻只見玻璃回映著我疲倦的影子
今夜我會打開窗子
把我剥開的胸膛染成無盡的深黑
你將輕飄下一根小羽毛
留給我一個白色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