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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07 00:12:04瀏覽1589|回應18|推薦152 | |
這是一個很情緒化的時刻,當西蓮娜再度走進這家歷史悠久的老酒吧時。 這家可容納一兩百人的酒吧,每到週末就會有爵士樂或搖滾樂的現場音樂演奏,西蓮娜最後一次到這家酒吧,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她二十二歲,那天晚上,她坐在台下當聽眾,台上的主唱人是她從十七歲起就認識的男友,男友曾經跟她上同一所中學,比她早兩屆畢業,畢業以後就走上了專業演唱的道路。 而西蓮娜則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下,在讀完中學以後,繼續進入大學讀經濟系,因為西蓮娜的顯赫家族企業需要繼承人,而西蓮娜的父親早已認定,身為長女的她是家族企業的未來掌門人。 西蓮娜的父親為了破除企業界流傳的所謂第三代掌門人總是敗家子的迷信,從小就把西蓮娜跟弟弟管教得方方正正、有板有眼地,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感情只是貓鳴狗叫。” 用理智控制感情幾乎是西蓮娜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格訓練,當她還在讀小學時,她已經能夠在祖母的喪禮上,與每個賓客節哀地應對如流,父親事先已經交代過,在大眾面前掉眼淚是有失大家風範的舉止。 也因此,來自特殊家庭,具備超乎同齡青少年成熟度的西蓮娜,在同學之間成了一個外圍者,她感覺得到自己的孤單,她感覺得到平靜的心底隱藏著一股水流,可是,她早已烙印成形的理智卻像一個眺望來路的馬車夫,把時而想奔躍飛騰的兩匹馬駕馭得穩當不亂。 這兩匹象徵情感跟慾望的馬卻在她十七歲那年脫韁而出,她用無法制止的青春期感性愛上了一個對她全然陌生的搖滾樂歌手,陌生的意思是,他總是讓內心的感受自由奔放而出,他會等在學校門口,看到西蓮娜走出校門時,就大步跨上,把西蓮娜一把抱起直呼我的甜心,然後把她放下,深情地熱吻著,走過身邊的同學們喜歡拍著他們的肩膀取謔說笑道:“當理智遇上感情時......。” “理智”是同學們給西蓮娜的綽號,而,戀愛中的西蓮娜卻把理智給遺忘在路邊了,就像身處仙境的愛麗絲一樣,她恍惚踩著每一個踩在柔軟雲霧裡的腳步,感覺週遭的一切竟虛幻得如此美麗,原來忘了理智的背包,也能讓人如此快樂。 每當她坐在週末的酒吧裡,望著台上男友的搖滾時,她幾乎有一種無以言喻的解放感,他的每一個誇張的動作,每一聲沙啞的嘶喊,都是瓦解她理智圍牆的敲擊,隱藏在心底的水流,似乎只等候著理智崩潰的剎那滾滾流出。 當她十八歲中學畢業那年,她幾乎放棄一切,放棄家族的身世跟任務,放棄理智的框架,追隨著男友到德國發展歌唱事業,但只是幾乎。 不僅她的家人,甚至所有週遭相熟或不相熟的人,都認為她發瘋了,父母硬把她送到英國上大學讀經濟,雖然男友有時會到倫敦與她相會,她也曾到德國漢堡看過男友,但是,一切似乎都在逐漸地變淡。 到底是距離沖淡了愛情,還是理智克服了感情,如此的問句逐漸地失去了非要尋得答案的尖銳菱角,當西蓮娜讀完書又回到奧地利時,她在父母的安排下跟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結婚了。 在結婚之前,她特地先到這個酒吧,想再看一次當時又回到這個酒吧短期駐唱的男友的演唱,那年她二十二歲,一個其實還很年輕的歲數,但是坐在觀眾席的她,卻懷著自以為成熟並早已不為所動的堅決之心,望著台上熟悉卻又陌生搖滾的男友,在演唱過程中,她不時在心中如此自語著:“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彷彿她正在用理智與感情告別著。 當她正想在演唱結束之前先行離去時,台上的男友望著站起身的她,對著麥克風說:“下面唱的這首歌是獻給一個我愛的女人。” 顯然,男友已經知道她坐在觀眾席裡,於是,啊,於是,西蓮娜聽到了那首歌,那首披頭四的 "Yesterday",她呆立原地與男友互望著,然後,然後她淚流滿面地轉過身穿過酒吧走了出去,當她推開酒吧門時,男友依舊在她身後沙啞地唱著:“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asterday......” 西蓮娜畢竟是西蓮娜,出身自顯赫的傳統世家,從那一晚酒吧告別之後,她就回復了用理智駕馭感情的面貌,她在家族公司先從助理做起,然後升為總經理,最後當父親退休後,她就接替了父親的公司總裁職務,成了家族企業的真正掌門人。 日子像萬花筒般千葉萬花交錯迷惑地流轉過去,西蓮娜與丈夫生了一子一女,而這對子女正在重複著西蓮娜幼年時受之父親的“不受理智控制的感情只是貓鳴狗叫。”的傳統家族教育。 家族企業在西蓮娜的掌管下,不但沒有成為敗家的第三代,甚至擴張發展成享譽國際的龐大公司,只是,她跟丈夫的感情卻日漸凋萎了。 可以這麼說,西蓮娜與丈夫的感情,從來沒有綻放過花朵,他們的婚姻就像是一個用邏輯推演出來的公式,或者也可以這麼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有如一隻沒有外殼的蝸牛,在西蓮娜事業的亮光照耀下,逐漸地脫水乾癟了,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愈趨剛毅果斷彷若截之父親的家族個性,使她與丈夫的距離越拉越長,終至成為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分居人,依舊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只是為了避免離婚的醜聞影響到家族企業的聲譽。 雖然西蓮娜與丈夫互相許可,在不引起新聞媒體注意的情況下,雙方有各自私生活的自由,但是當丈夫半年前因另一個女人,有意與她離婚時,西蓮娜依舊忍不住於心底深處翻滾著一股夾雜著憤怒、哀傷甚至忌妒的混淆情緒,憤怒,因為她努力建立的完美性似乎變得毫無價值,哀傷,因為沒有可以信賴的人,忌妒,因為愛情總是屬於別人。 她的理性腦袋偶而會莫名所以地失去控制,而深深跌入低潮的谷底,孤單,是的,她感到孤單,已經有一段時日,她經常在夜晚夢到,自己身處於一片荒涼無人跡的沙漠裡,倉皇地尋找著一條滾滾的河流,然後她會在夢中哭醒,哭醒在一張孤單的大床上。 她決定暫時擱下公司業務出門渡假一個月,在大西洋的一個葡萄牙小島上,咀嚼反芻她自以為一切都掌握得很嚴密的生命。 而一切都掌握得很嚴密的生命,在陽光、大海、沙灘、花草、葡萄酒的融合裡發酵,變得有若蒸發的暖熱氣體,懶散地漂浮著,撫過橄欖葉,滑過遮陽傘,掠過鬆懈的肢體,輕扣著無防衛的一顆掛著問號的空虛之心,迷惑地回笑向那個每晚在旅館酒吧唱著藍調的歌手,在西蓮娜假期的最後兩個星期,她每個晚上都與這個葡萄牙歌手纏綿共枕,只是,他的黑髮黑眼卻老是讓她想起那個金髮藍眼的搖滾歌手,那個曾經為她唱著"Yesterday"的遙遠男人.......。 當西蓮娜回到奧地利一個月以後,卻接到葡萄牙情人寄給她的一個紀錄他們在渡假旅館的床戲錄影帶,並向她勒索十萬歐元,西蓮娜從大西洋帶回來的一些羅曼蒂克的溫暖情緒,碎裂成了一面醜陋無比的鏡子。 她像是一個被按了鈕的自動機器,瞬間又回復了機械腦袋的理性,掛上一副不露冷熱的表情,有若處理日行商務般地,把整個仙人跳事件交給了律師處理。 坐在辦公桌前,西蓮娜低聲但卻堅定地說著電話: “與他簽訂的合同必須毫無瑕疵,才能付給他十萬歐元。” 說完,重重掛上電話筒,生氣地把旋轉椅嘩地掉轉向背後的落地窗。 瞪著窗外一片遼闊的城市景緻發呆,腦子裡是千萬件事務爆炸之後的空虛,在這個孤單獨處的時刻,西蓮娜用一張黯淡的臉,望著灰青遠山的朦朧以及蒼茫雲氣的不可捉摸,她專注地瞪視著,似乎要在不可捉摸的朦朧裡,尋找一條河流,那條她經常在夢裡倉皇尋找的滾滾河流,而連日來,每當她胸口偶而抽痛並乾渴地咳嗽時,這條河流就近乎幻覺般地在她心裡低聲哭泣著。 胸口隱隱抽痛著的西蓮娜走出辦公大樓,竟有一種不知何處是歸程的茫然感,她遣走等在門口的司機,單獨一人無目的地逛過兩條街來到河邊,沿著幽靜小道走去,坐到一張樹叢後的板凳上。 正望著眼前的河水發呆時,手機響起,電話那頭的家庭醫生這麼說著:“根據最新實驗室報告,已經確定您的左乳房長了一顆惡性瘤,這就是您近來老是胸口抽痛的原因,我將儘快安排您下個星期住院開刀。” 西蓮娜全身不住地發冷顫抖著,她開始低聲哭泣起來,有若哀嚎的貓鳴狗叫.......。 於是,陽光逐漸黯淡,朦朧的天色逐漸變黑,她逐漸停止了哭泣,靜靜坐著,在黑暗中,她想著手術的事,也想著手術之後可能無法避免的化學治療......。 她慢慢地想著,想著四十六年生命的過往,有些原本重要的事突然變得毫不重要,而有些似乎已經模糊的事卻突然冒出了頭,在黑暗中與她對望著。 這是一個無法再逃避的時刻,她知道,她必須面對曾經做過的以及沒做過的,她似乎有點明白了,不,她其實整段時間都很明白,她的心底淌著一條河流,一條滾滾流動的河流,她只是假裝,假裝沒有聽到河流日夜哭泣的聲音。 於是,她乍然站起,決定到那家酒吧去,她一個月前已經從海報知道,那個沒有一日在她心中死去的男人今晚會在那家酒吧演唱。 當她走進這家歷史悠久的老酒吧時,她的脈搏急速跳動了起來,她感覺,啊,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初戀的小女孩,帶著滿心的純潔,來向情人奉獻一顆淌著鮮血的心臟。 “不,我是來向你告別的,親愛的,這次才是真正的告別。” 當台上的男人唱著搖滾時,坐在陰暗角落的她,感到心底正漲滿起一條河水,滾滾地流動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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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