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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6 23:35:19瀏覽3121|回應42|推薦317 | |
她,單獨住在奧地利跟匈牙利邊界一個人口稀少的村莊,在這個小村莊裡,她擁有一棟小巧的洋房。 這裡的地形平坦無坡,房子終日面對的盡是天地相連的遼闊無際,她喜歡這種無窮盡的感覺,無窮盡的感覺讓她不再有出走的慾望,那是一種從小就蠢蠢欲動於心中的出走自框架的慾望。 框架就是,小時候聖誕節時,當哥哥得到自動汽車玩具時,她得到的是一個芭比娃娃,她如果抱怨,家人就會說,你是個女孩啊,框架就是,讀初中時,她其實不喜歡練鋼琴,只想到農莊騎馬,家人卻說,騎馬太野了,彈鋼琴才會有氣質,框架就是,學校老師說,今天的作文題目是這個,她卻寫了一篇自己覺得比較有意思的另一個題目,然後被老師處罰週末加重課外作業,框架就是,高中時她其實想讀藝術學校的演戲科,父親卻堅持她讀普通高中將來繼續升大學……。 她蠢蠢欲動於心中的出走自框架的慾望,讓她在青春期最難管訓的年齡換讀了幾間學校,直到,直到她的開運輸公司的父親得了肺癌,那年她十八歲。 十八歲的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地,天天守在病床邊照顧父親,一向拒絕上教堂的她,甚至開始祈禱,她不知道如何跟陌生的上帝說話,但是她想,天使可能聽得到她的祈禱,聽得到她無聲的求助。 父親臥病半年期間,她認識了那個經常來探望父親的公司副理,一個沉默寡言、溫溫和和的中年男子,有那麼一天,父親握著她的手說道:''我最擔心的就是妳,我的寶貝,妳這樣跌跌撞撞地,需要一個穩重的男子扶妳一把啊。''父親的意思就是讓她跟單身的公司副理結成一對,公司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轉交給他們繼續管理了。 他們真的結了婚,在父親臨死之前一個星期。 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當中,家裡多了個兒子,兒子跟丈夫幾乎一個個性,沉默寡言,溫溫和和,她每天在公司上半天班,下午回到家裡,房子總是靜悄悄地,傭人早已把房子打掃乾淨,靜得令她發慌的時候,她就把飯廳牆上掛得滿滿的照片鏡框取下,一個一個地擦拭,等擦完了二三十個鏡框,她也好像重走了一趟往日時光似地,而擦拭時,她總有一個感覺,覺得鏡框裡的身影面容,彷若被壓扁的蟲子。 日子越變越漫長,而生命的分秒就像篩搖在網子上的細沙,一粒粒地流走了,空蕩的網子依舊是空蕩的網子,跟細沙好像彼此毫無交集,各不相關,那是一種想掌握住什麼,卻總是兩手空空的感覺。 空空的感覺讓生活變得無意義,而無意義的生活拖長了日子的腳步,即使日子過得並不缺乏這個那個,在有些彷若時間完全停頓了的時刻裡,她甚至會有心臟刺痛的感覺,去看了醫生,卻也沒看出什麼,她有時會跟自己開玩笑地這麼想著:''八成是心臟裡有些什麼想鑽出來吧。'' 她喜歡坐在電視機前,沉溺於影片裡的感動情節,她需要感動的情緒,感動的情緒可以使人有一種突破日常現狀的感覺,那是一種樹枝又冒出新芽的感覺,只是,在她的什麼都不缺乏的日常生活裡,唯一讓她感到缺乏的就是感動的情緒,即使她嘗試著在鏡框照片的微笑面容裡尋找一些感動的情緒,但是在逐漸停頓了腳步的時間裡,她幾乎只嗅到了一股隱隱約約的發霉味道,好像鏡框裡的身影面容因壓扁過久,而開始腐壞朽爛了。 ******************************************************* 我是一朵追風的雲朵,總是猜測著遠方群山萬嶺的腳步,來回搖盪鞦韆,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在深夜的眼睛裡,等候,等候著約定。 請跟我約定一個共同的出走好嗎? 出走自牆上的鏡框,鏡框裡鎖著神話的微笑,你的微笑被剪裁成山,剪裁成水是我的微笑,在那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昨日,我們把誓言紀錄在攝影師陌生的眼睛裡,他的眼睛被我們釘在牆上,牆上的鏡框裡鎖著變成昨日的明日。 攝影師的眼睛飄過玻璃的反光,它們見山不再是山見水不再是水。 在無山無水的日子裡,上帝從來沒有拋下一個影子,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而我長長的影子卻夜夜緊攀著路燈冰冷的腳,立在候車亭前,等候,等候天堂的愛情班車,我站在我的旁邊,對我做夢的眼睛說,或許車子明日才會來吧。 我憶起明日,等待著昨日即將到來,當我張開眼睛沉睡時,我的夢才剛剛開始。 站在山頭,我見到遙遠山谷裡閃爍著一千個一萬個你的目光,你的目光變換著一千個一萬個色彩,我用僅有的蒼白迎接你,等你在我的靈魂蓋上一個絢麗的印章,我會等著約定,等你一千個一萬個日子。 請跟我約定一個共同的出走好嗎?出走自沉睡的谷地,我們可以晨跑過滿地乾枯的石頭,以及不再長葉不再落葉的樹木。 當我張開眼睛沉睡時,我的夢才剛剛開始。 ******************************************************* 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等候誰跟她共同出走,或許那是丈夫,或許那不是丈夫,或許那是一個路上曾經見到的身影,也或許那只是一個夢……,日子總之變得混淆變得腐朽,在她快窒息的三十七歲那年,那年,她停止了等待,決定出走,跟她自己。 離完婚那天,她走出法院,一個人單獨走在路上,她突然憶起了生命中首次的出走,那是三歲那年,她曾經在母親不留意的時刻,穿著母親的大高跟鞋,一高一低地走出家門,邊走邊問路人:''天使住在哪裡?''直到撞著了站在街角的一個警察的大腿,認得她的警察又把她抱回了家裡,從此,她再也沒有擺脫掉''出走的女孩''的綽號。 能夠記得這段往事,是因為家人總是把它當笑話而不斷地提起它,如今又回想起這段往事,她卻有點訝異地開始自問著,為什麼他們沒叫我''尋找天使的女孩''? 被人叫做''尋找天使的女孩'',是在離婚後一年。 那個她離婚一年後新認識的阿富汗男子,在聽了她訴說的三歲出走的往事,就總是叫她''尋找天使的女孩''。 認識他才兩個月,她就決定跟他結婚,正確地說,這是一場假結婚,阿富汗男子在老家受政府軍迫害,被扔到黑不見光的地窖裡關了三個多月,放出來以後就輾轉逃到奧地利,提出難民申請,但是由於身上無任何證件,因此第一審被拒絕了,在上訴期間,她主動設計假結婚,以便幫助他獲得正式居留。 阿富汗男子因此獲得了居留,但是居留卻無法療治他因身心受摧殘而染上的憂鬱症,當他一年後聽到老家的父親被槍斃了的消息,他也投入多瑙河自殺了,只留下一封給她的短信,信上用抖顫的筆跡大而潦草地寫著:''遙遠出走自我的故鄉,沒想到這裡依舊不是終點站,為了尋找光線,我必須繼續出走,出走自我殘廢的身體,你必定能夠了解。把感謝的心留給尋找天使的女孩。'' 她哭泣了好多日子,為阿富汗男子的出走。 然後有一天,她無意間在一家寵物店看到玻璃箱裡的竹節蟲,老闆跟她說,這種長得跟橡樹葉子一個模樣的竹節蟲,叫做''遊動的葉子'',牠們先留在卵裡約八個月,然後用頭頂著繭,掙扎著破繭而出,破繭而出的小蛹,還得繼續螁皮四到六次,大約八個月後才能真正成熟,成熟以後的雄性只能活幾個星期,雌性最多可以活十個月,換句話說,一隻''遊動的葉子'',從下卵以後,經過破繭而出的過程,到完成最後一次螁皮,變成一隻成熟的''遊動的葉子'',總共需要大約十六個月的時間,而這十六個月的掙扎蛻變,原來只是為了活幾個星期到十個月的生命。 她心裡一陣戰慄,這麼艱辛漫長的出走,原來只是為了活一個短暫的生命,她問道:''這種蟲也活在阿富汗嗎?''老闆不確定地答道:''如果西藏也有,那阿富汗大概也有吧?'' 她帶回了幾隻,沒事的時候,就守坐在玻璃箱旁邊,觀察正在掙扎著破繭的小蛹或是正在掙扎著螁皮的小葉子蟲,嘴裡忍不住喃喃說著:''啊啊,再出點力,再出點力你就出來了。'' 常常,她邊說著,邊就心臟抽緊了起來,感覺自己就像那掙扎著的小蟲,急喘著猛吸空氣。 醫院還是檢查出了她心肌衰弱的疾病,需要裝一個人工心瓣,住院期間,兒子跟前夫輪著來看她,年近六十的前夫,依舊是沉默寡言,溫溫和和。 在她出院前一天,前夫問她,願不願意回家住,還補加了一句:''住到妳又想出走時。'' 出院後她回到了從前的家,帶著那箱''遊動的葉子'',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遊動的葉子'',花了大半人生的掙扎蛻變,原來只是為了活最後一小段成熟的生命。 靜坐在玻璃箱旁邊,望著才剛又螁了皮的一隻葉子蟲,心中忍不住盪漾起感動的情緒,她拿起手機,給前夫發了一個簡訊:''出走只是為了尋找天使,感謝你,讓我又回到了天使的家。'' 幾分鐘後,她的手機傳回了訊息:''原諒我,沒有給你一個天堂,下次請你也帶著我出走,尋找我們共同的天使好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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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