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8.28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夕陽無限好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心思是相通的，尤其那座通往老年人的橋樑更是寬敞無阻。老年人因著年歲的消逝而日漸變化的外貌與言行舉止，雖然透露出人生閱歷的滄桑與風霜，卻也是人生成熟渾圓的結果。老年是以生命慢慢捏塑烘焙出來的藝術結晶。

    對老年人一直有種特殊難以言喻的感情，鄰居的吳婆婆是領我欣賞到「橋上」旖旎風光的老人之一。看著我長大的吳婆婆經常獨坐在後院的柏樹下乘涼，白色的髮髻，黑色的布鞋，灰青色的民初服裝，手上不疾不徐地輕搖著紙扇。儘管四周小孩的吵鬧喧嘩聲，里外可聞，吳婆婆仍笑顏常開，讓人以為她滿臉的皺紋都是那樣笑出來的。

    有一次，我在追逐中跌倒，腳背流血不止。吳婆婆吃力地拐著小腳趕了過來。探視後，不慌不忙地以蓮步摘來了園中的草藥，磨碎，小心替我敷上。那冰涼清香的草藥，隨著年紀的增長，感覺及氣息猶如昨日，縈繞飄散不去。原來老年人是慈祥、寬容又有智慧。

    住在鄉下的外祖母也有一張被歲月洗禮過的臉龐，只是，她顏面上一條條似唱片紋路的皺摺，唱出的正是一首首人生的好歌。

    外祖母最喜歡在我們小孩面前一邊哼歌，一邊梳頭。外祖母將及膝的長髮，先抹上一層似幽蘭般馨香的油膏，再以木梳，上下慢慢輕劃，這一上一下的優雅，配合外祖母的輕哦低吟，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尤其當外祖母坐在高高的龍眼樹下，白髮映著經由風吹葉搖而潑灑下來的細碎陽光，竟恍若來自童話中的仙子，這仙女或許不再年輕了，卻神棒未失，輕易地便勾勒出一幅雅致動人，別有韻味的圖畫。

    祖父則是騎士英雄。那雙不愛穿鞋的雙足：皮粗龜裂，甚至滲出血絲來，顯出年歲不饒人的痕跡。然而，老人依舊愛在他居住的鄉間與我們長住的小城，以「鐵馬」來回奔走。每次聽到他車前鈴聲的叮叮噹噹，我們小孩就湧上大門迎接，圍住祖父講述他年輕時的故事。

聽不膩祖父年幼時期的傳奇，聽他如何不到十歲就雙肩以扁擔挑菜，走半天的路，往小城學大人吆喝著賣菜的英勇事蹟。也笑不完祖父像松鼠一般，幫著我們不信任銀行的曾祖父在田裡挖洞，將辛苦賺來的錢全埋入地下…….。祖父是他故事中永遠的英雄，一講到往事，臉上就煥發出對過往時光的流連與陶醉，聲調總是抑揚頓挫有韻外，手勢還特別誇張。我常期盼那風裡傳來的鈴鐺，等待著祖父為我帶來歲月的聲音。

老年人本身就是一本畫冊，隨手一翻便流洩出人生多彩的篇幅，那因著歲月無情而日漸傴僂的背脊，緩滯的步伐，顫抖的語音，……..都是他們為一生興衰榮辱所付出的代價，卻也因而絲絲縷縷都化為可貴的莊嚴。老年本身就是一座永恆的雕塑藝術，魅力無窮。

老年是夕陽，溫暖煦麗地令人嘆為觀止，情不自禁。至於，是否已近黃昏，也就不再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