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911後刊於世界週刊

世貿大樓最後一夜

    從沒想到世貿大樓就這樣在我眼前被飛機衝撞、燃燒、傾倒，成為一堆廢墟。

    因為好友阿芬搬到世貿大樓附近，我成為紐約常客，一年總要去個好幾次，世貿大樓一直是我三更半夜猶敢在外閒逛的護身符。

記得第一次到曼哈頓找阿芬，搭計程車趕到蘇活區一起用完晚餐後已近午夜了，阿芬建議再到處走走逛逛，然後才搭地鐵回家。阿芬是老紐約，三更半夜搭地鐵乃家常便飯，我是一個膽小鬼，心中怕怕，只想早點回去。

    阿芬安慰我說世貿大樓本身就有地鐵站，大樓也有警衛，與附近大樓又彼此相通，每棟大樓也都有警衛整夜把守，雖然她家與世貿猶隔有兩條街，光在大樓間遊走，仍可以安然回到她住處的。

吃下這顆定心丸後，每次到紐約，我都很放心地跟著阿芬過夜生活，不管到百老匯看秀，大都會歌劇院賞歌劇，或趕到蘇活區吃午夜時分的宵夜，我都還敢再選家咖啡廳吃吃點心、喝喝咖啡，然後再慢慢搭地鐵到世貿，走回阿芬的家。

    去年紐約最美好的一次經驗就在世貿大樓，在頂樓的「Window of World」享用了一次永生難忘的晚餐。

與Y常想到「世界之窗」用餐的，因為種種緣由總延遲著，直到去年四月才能成行。那天阿芬訂了十點的晚餐，我們三人早早就盛裝而行，107層樓，直達電梯的關係，轉眼即到，卻拖到十點半了才能入席。我們毫無怨言，因為門裡門外都是落地窗，整個大紐約市就在腳下，燈海夜景燦爛輝煌，叫人屏息，嘆為觀止。

    入席後才發現我們的餐桌就在大窗邊，而且是大樓的轉角處，可以兼看大樓兩邊美麗的夜景，就像電影「西雅圖的無眠之夜」，眼前就是Empire State大樓，真是浪漫到了極點。

燭光下，我們舉杯互碰，輕醊紅酒，享受美味的螃蟹餅、烤干貝，以及香脆鮮濃的烤龍蝦，然後有巧克力雕花裝飾的精緻甜點，最後餐廳錦上添花地送來免費可口的餅乾小點心。美景、佳餚、良伴，那真是難忘的一夜，走出餐廳時，都午夜一點了。

進「世界之窗」餐廳前，我們曾站在門口落地窗前照相留念。用餐時，帶頭的侍者正好是一位東方人，殷勤、彬彬有禮，又替我們在桌邊照了好幾張相片，我們興奮到每次閃光燈一閃後都誓言還要再回來這裡用餐一次。

走出餐廳後，三個人都有點醉了，卻不急著回家，夜深人靜，我們悠閒地在世貿裡散步，然後又到「冬日花園」聊天。

沒想到，那晚竟是我們在世貿大樓的最後一夜，911後，那可以俯瞰美麗世界的「世界之窗」就破碎了，永遠不再了。

幾乎不能相信那場惡夢的發生！

911那天，我正邊吃早餐邊看Katie Couric主持的「今日」，Katie突然匆匆結束一段訪談，插播世貿北樓被撞的壞消息，然後鏡頭馬上轉到了現場。當Katie正在電話訪問一位在附近大樓上班因地勢關係可以清楚看到現場的人，突然間，就在我們眼前，每個人都親眼看到世貿南樓也跟著出事了！這次不用誰去猜測出事的原因了，一切都在鏡頭當中，每個人都親眼看見一架飛機蓄意地撞上了世貿南樓。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不能相信世貿大樓會被飛機衝撞、燃燒、傾倒，最後成為一堆廢墟！

怎麼可能，多久前我還與阿芬到世貿大樓搭過了地鐵？多少清晨，我跟著阿芬買了杯咖啡到世貿大樓跟著一大堆人大排長龍買百老匯劇便宜的半價票？多少個午夜，我們夜遊回來，總還能在世貿的商店方便地買到了臨時要用的用品？怎麼可能，兩座大樓，就這樣突然在我們眼前消失了？

世貿有五萬人上班，大樓本身甚至有自己的郵遞區號。北樓雖然在早上九點以前出事的，但是在大都市上班的人很多都會提前上下班，我不能、也不敢想像出事時，那些已進大樓，在辦公室忙碌，或正在搭電梯被困的人他們的震驚、慌亂、無助！

我馬上想到了阿芬，她在河對岸的新澤西上班，那時間應該早就出門了才是。電視裡，我看到阿芬住的那棟大樓也岌岌可危，想她上班的大樓就在河的對岸，應該也可以看到世貿附近的慘況的，不知她是否與我一樣想到了她到底還能有家可以歸麼？

事後才知阿芬那天正好請假沒去上班，與她住在皇后區的姊姊約好了要在上城見面。世貿北樓出事時，阿芬仍在公寓，不知事態嚴重，眼看著約好的時間就快到了，穿上簡便的衣服、球鞋就出門了。

出門以後，阿芬才看到世貿北樓正在冒火，想改到其他的地方搭地鐵。然而緊接著世貿南樓也出事了，混亂中，阿芬只能跟著人潮走，最後搭上了船，到新澤西的救難中心，直到晚上五點後才又輾轉地換了火車、地鐵，趕到她姊姊的家。姊妹倆本來約好早上九點半見面的，竟然此時才知彼此都平安無事。

阿芬家的大樓就在世貿大樓旁，遭受很大的損失。窗子都破了，門鎖被人因「安全問題」撬開了，屋內凌亂有如戰場，彩色畫面變成黑白片，到處都是破片塵埃，連衣櫥書櫃內也不能倖免。遭此巨變，公寓是不能住了，阿芬被迫遷出。

以前與Y到紐約玩，阿芬的住家就是我們的下塌處。在她家，每個晨昏，我們都可以就近在港口散散步，美麗的港彎到處留有我們的笑聲與足跡。我相信以後再回去，心情將不一樣了，世貿大樓不再了，阿芬的家沒有了，以後不會有走在自家前後院的從容、舒適與閒情逸致了。

如果連我都有這種感覺，我不能想像阿芬的感受。

出事當天，阿芬就是身上一個皮包與她一身簡單的衣物，若不是幸好有個姊姊住在紐約其他地區，她連隔天上班要穿的衣服都沒有了！

911後，很長一段日子，阿芬每天都必須花三、四個小時搭公車、換地鐵與火車上下班，週末再回災區排隊碰碰運氣，看看是否可以回家拿點東西出來？卻往往耐心地排了好幾個小時隊伍後，可以進去拿東西了，竟只有幾分鐘時間而已。大樓一片漆黑，拿著手電筒，旁邊有人監督與催促，很多東西又都埋在石礫裡，匆匆忙忙中，根本拿不了甚麼，徒增挫折罷了。

可是，我沒有聽過阿芬發過任何怨言，她公寓裡的東西，除了一個書櫃，撿回一些衣服、照片、書籍外，大都必須放棄，她還是認為她已是一個很幸運的人了。

確實如此，與那些在911事件喪生的人和他們的遺族相比之下，我們這些仍擁有寶貴生命，可以不時回想過去與世貿有關美好回憶的人，我們的遺憾、不便、損失又算得了甚麼呢？

過年前，阿芬寫E-mail來，說她在她公司旁邊租了一間公寓，總算可以安頓下來了。至於以前的公寓，管理人要求他們搬出前，屋內所有的東西都必須經過專業人士的清洗才能丟掉或帶出，免得污染了公共地區，她正為那好幾千元的清理費用煩惱時，一些來自各州的義工們竟主動來找她，「含淚地感謝她讓他們有機會可以為她服務」，讓阿芬實在感動萬分。

911是人間悲劇，阿芬是受害者之一，然而看到那些比她更不幸的人後，阿芬也變得更勇敢、更智慧，也更懂得珍惜與感恩了。911是人間浩劫沒錯，阿芬卻從此事件中看到了真正的人性，知道人性本善，好人永遠是多於壞人的。

災難後，阿芬親身感受許多陌生人的愛心，讓她很是安慰與驕傲。神是愛， 911事件是撒但的一時作為，不是人生常態，邪惡只會一時得逞，並不能持久的。

我完全同意。

世貿大樓不再了，然而那對美麗的「雙子星」將永遠存留，在每個夜色中，在我的心中閃亮、完美得就像我們去年四月在「世界之窗」所經驗的那最後一夜一樣。

邪不勝正，邪惡永遠奪不去我們擁有的美好回憶，澆不熄我們激起的生活鬥志，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展望的。

我有信心

阿芬也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