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12.12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獨處，天下大

我想沒有比《湖濱散記》的作者梭羅在「花兒藤」（Walden）湖邊兩年離群索居的生活更能證明出獨處的必要性與可能性了。

獨處的人就「孤」「獨」了嗎？「孤獨」就等於寂寞了嗎？梭羅：「我愛孤獨，我從沒有碰過比孤獨更好的同伴了。是『人的同伴』，即使是最好的同伴，要使人馬上嫌煩！」一個懂得在思想上古往今來、海闊天空的人，是不會成為沙漠托缽的寂寞僧人的。孤獨是外在空間的狀況，寂寞是內在的心境﹔橘子與蘋果，不能混淆。

「如果我得整天躲在閣樓的一角，像一隻蜘蛛，只要我還能思想，世界還是一樣的大。」只要思想的羽翼不被釘死，儘可以無止盡地四處展翅飛翔。「快把你的視線轉向內心，你將發現心中還有千百處的地區，尚未發現。」梭羅總是勸人做一個發現內心河川與海洋的探險家，成為尋找自己內心新世界、新大陸的哥倫布。

我的「小木屋」旁並沒有梭羅的湖光山色，離「花兒藤」也尚有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我無法一走出門就在「大自然中尋求理想與攝取生活的體驗」，但我獨處的時間還真不少，一週五個白晝，而就像當初不解梭羅獨居的人一樣，有些不熟或初識的朋友常常懷疑：「難道不會時間太多不知如何『打發』？一個人在家不會寂寞無聊？一個人到底能做甚麼呢？」

或許不懂如何自處的人才會問別人如何自處吧！富蘭克林：「切勿坐耗時光，每時每刻都有無窮的利息﹔日計不足，歲計有餘。」拜倫：「白日莫空過，青春不再來。」今日含笑盛放的花朵，明天就可能枯萎死去，人所嘆息的是時間的飛逝與不敷使用，不會有「時間過剩」的苦惱或憂慮的。辛史東：「『打發日子』這句話，除了施於壞的用意以外，永不要使用。」時間寶貴，「搶」都來不及，哪用得到「打發」？

獨處也不代表孤獨或寂寞，「在喧天鑼鼓的寂寞中掙扎」才是「孤」才是「獨」﹔在人群中拼命嘶喊著：「I am『not alone』, yet I am『lonely』.」才真叫寂寞。梭羅：「有時，側身人群中，倒比獨處室內，格外感到寂寞。」

內心寂寞的人即使在喧嘩擁擠的人群中仍是形單影隻，獨居的人卻有可能經常高朋滿座。像我便往往趁獨處的時光趕快私下設宴款待一些古今中外人士，於是，蕭邦或莫札特生命的音符會在四周深情低喁或輕快奔流，梵谷與莫內透過色彩的靈魂在高牆上熱烈、溫柔地深情凝視，我穿梭在普希金、伏爾泰、卡繆、赫塞等等文史哲人身影之間，忙著求取人生的色彩與深度，探詢人生存在的真義。音樂洗滌日常生活的塵垢，畫作是一首首美麗無言的詩，讀書則豐富靈魂心智。納士畢：「生命會給我們所要的東西，只要我們不斷跟它要，只要我們在要的時候能夠講得清楚。」所以，我不孤獨，我不寂寞，「我」雖是「縮影八OO億倍的一個小寫的i」（楊澤），卻是忙碌的！「我忙於搖醒火把，我忙於雕塑自己﹔……，我是忙碌的！」（楊喚）

    讀書易，思索難，兩者缺一，都無用處。「讀而不思」就像叔本華所說的在黑板上寫得密密麻麻，重疊再三，混亂不清，印象淺薄，不生根，容易遺忘。獨處正好可以用來思考，將所讀來的各類知識仔細過濾、消化與吸收，並寫下自己的讀書心得與感想，以便建立起自己思想的體系。「智者選擇獨居」，叔本華對這句話奉為歸臬，終身獨居未娶，博覽群集，思考人類存在的問題與共同的命運，完成許多流傳後世思想的智慧結晶。

    伯頓：「如果你是懶人，千萬不要獨處﹔獨處就不要一身懶骨頭。」即使不求精神世界的增長，從天上跌回現實生活來，也有許多事情等待與必須隨時隨地處理的，屋子的打掃與清理，家庭預算的平衡，未來生涯的規畫等等基本、瑣碎卻又實實在的生活細節，這些「現實問題」都可以利用獨處的時候有效率地儘速完成。

    獨處，是小孩走進Candy store，眼前糖果五花八門，任君選擇。獨處，自己是主人，是自由之身，隨心所欲。

獨處是按著自己的步調去欣賞四周美麗的景致而且因此看得特別仔細。梭羅：「我賞心悅目，像一個皇帝，誰也不能否認我的權力。」